第510章: 发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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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帖上怎么写的?” “只写‘北平市政府,魏拜’。” 我点了点头,向议事厅走去,心里起了一丝戒备,但愿来者是善的。 议事厅内,背对着门站着一位女客,乌黑的头发梳成整齐光滑的圆发髻,身穿一件米黄色毛呢长款收腰大衣。听见我的脚步声,她优雅的转过身子,她看上去四十岁上下,齐平的刘海垂在眉上,小巧的悬胆鼻,艳艳的红嘴唇,圆圆的下巴,一双长眼中,是阅尽沧桑后的平淡从容。米黄色的大衣没有系扣,里面着一件墨绿色高领长款棉旗袍,脚下穿一双墨绿色牡丹绣花鞋。 关起远说的对,这位女客看起来是很面善,但,我也没有想起在哪里见过。她对着迈过议事厅门槛的我,温和的笑了,身子微微一福, “少奶奶一向可好?” 她口中对我的称呼让我愣在原地,我仔细的打量她,努力在脑海中寻找着蛛丝马迹。她静静的站着,笑而不语。电光火石之间,我认出了这个笑容, “半夏,您是半夏。” “少奶奶,好记性好眼力。我是半夏。” 半夏快步走到我的面前,紧紧的握住我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我和她面对面的看着,一点一点在对方的脸上找寻着当年的影子。越看越像,越看又越不像。 “姑奶奶,您二位还是坐下说话吧!” 半夏松开我的手,走到关起远的面前,微微一鞠躬。关起远身子微侧,抬手一扶, “您这是……” “谢谢关总管当年的相送之恩。” 关起远礼貌微笑,客气的请半夏入座。然后,退了出去,掩上议事厅的大门。 议事厅内,我和半夏对面而坐。我心中的戒备并没有完全放下,虽然,半夏是故人,又曾经帮助过我。但是,她出现的太突然,况且,拜帖上“北平市政府”的字样,让我无法松懈。 “少奶奶,您对于我的忽然出现,很戒备,是吗?人之常情,我理解。乱世之中,防人之心是不能没有的。” “实在是因为最近玉家发生的事情太多,您又以如此面貌出现,我不能不好奇啊!” “其实很简单,少奶奶一定还记得我有一个弟弟吧?” “记得。” “离开于家之后,我们全家在一位英国牧师的帮助下,去了英国。弟弟在英国学有所成之后,因为父母思乡心切,所以举家回到国内,弟弟在南京政府供职,近日才被调职北平。父母在两年前,相继离世,如今,我与弟弟弟媳相依为命。” 半夏的语气轻柔平和,目光真诚温暖,谈吐文雅从容。我看不出来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同时,我对她刮目相看,她与当年的丫鬟半夏,已经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了。就算李淑媛也无法从她的身上寻到丝毫当年的样子。 “您这次来,不是只为叙旧吧?” “我想请玉府出面,帮助政府稳定北平的工商界。” “玉家怕是没有那么大的能力。” “您别急着拒绝,请您再考虑一下,好吗?” 我静静的望着她,脑子里迅速将最近发生的事情,以及显得有些突兀的虎口脱险慢慢的联系到一起。我似有所悟, “如果您方便,可不可以告诉我,您的弟弟在政府中所居何职?” “南京政府特派专员,魏耀祖,主要工作是尽快恢复北平的经济秩序。” “玉家和我能够度过危机,是您和您弟弟的帮助吧?” “少奶奶,您对我对我们全家有恩,帮您是应该的。” 我缓缓站起身子,对她深深鞠躬。半夏急忙起身阻止我,将我扶到椅子前,坐下。她慢慢的蹲在我的身边,双手搭在我的大腿上。半夏抬起头,眼中泪光闪动, “少奶奶,您是好人,我也知道您的难处。我只希望您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半夏,您真是个好jiejie。” 半夏微低着头,我看见她的头顶已经有了白头发,我轻轻的握着她的手,感觉她的掌上指间有粗糙的老茧。我的心渐渐的平静柔软,对她的戒备也放下了许多, “我会考虑的。半夏,苦难总是会过去的。” 半夏停顿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扭转身子,向前急走了两步,停下。她的胸口大幅度的起伏,双手互相交织在一起,情绪激动,声音颤抖, “但是,制造苦难的人必须受到惩罚!” “您在说李淑媛,是吗?” 半夏猛然转过来,直视着我的脸。她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却始终倔强的不肯落下,神情庄严犹如审判庭的法官。我慢慢的站起来,将手帕递给她, “您……打算如何?” “让她得到应有的惩罚,让她知道恶有恶报。” “半夏,放过她,忘记仇恨。” “您为什么替她说话?是她害死了二少爷!少奶奶,我对您真失望。” 半夏对我慢慢的摇头、再摇头,眼中的泪水终于宣泄而下,肆虐在脸上,点点滴滴都是苦难的记忆。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却一时无法调整,只好转身匆匆离开。 望着半夏远去的背影,我的心陡然满了酸苦,我明白,善良如她,即便看到李淑媛受到了惩罚,半夏也是不会快乐的。这件事情,我不该管,可我又必须管。不为半夏不为李淑媛,只为于逢春。 还没有等我去找半夏,于逢春已经登门拜访了。 岁月很奇怪,不知道是有情还是无情,它在剥夺了你身上的某一件东西的时候,总会顺手抛下另一件东西给你。 眼前的于逢春,被岁月剥夺了年轻挺拔的身躯,和烁烁闪动的目光。却多出了一份沧桑的稳重,和度尽劫波后的平静。 “姑奶奶,我是来求您的。” 他的态度从容不迫,神情淡然平和,语气不急不缓。不似求人,倒像是被求者。于逢春的一声“姑奶奶”,叫得我好不尴尬。我压抑住内心的情绪,迅速武装起强大平静的外表, “于大夫,我已经知道您的来意,我会尽力而为的。” “谢谢!” “慢走,不送。” 于逢春在门口缓缓的站住,回头看着我,他的目光仿佛在说“玲珑,保重!”我欣喜的迎着他的目光,心里对他说“逢春大哥,对不起!” 一瞬间的目光交错之后,于逢春消失在我的视线中。能够再次拥有他如此真诚的目光,我已经心满意足。很多时候,瞬间的温暖足以让人铭记一生。 半夏的拜帖上有详细的地址,所以,找到她并不困难。我站在两扇宽大高耸的镂空铁门前,铁门上的图案精致唯美,但是,有些抽象,我看不出来它们是什么,仿佛一只只展开等待飞翔的翅膀。 阳光,透过镂空铁门照射过来,我的视线穿过金黄色和亮紫色混合成的光线,看到院子里占地广阔的花圃和大片的绿色之后,是一栋红顶白墙的三层尖顶洋房,清水砖砌出的线脚和壁柱,砖拱券加外廊,木结构的角檩架。每一个窗子上都飘动着白色的窗纱,每一个窗台上都盛开着娇艳的花朵,每一扇玻璃都接受着阳光热烈的拥抱,星星点点如遥远的银河一般。 这里,让我想起了欧阳修的“庭院深深深几许”,或许在如此雅致的花木扶疏中,也会有一个“无计留春住”的伤心人吧!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按下了门口的电铃。不一会儿,一个十七八岁、衣着干净、眉清目秀的小女佣跑了出来,隔着镂空铁门客气的问我, “太太,您找谁?” 真有意思,她叫我“太太”,这个称呼对于我,过于西式过于新鲜,我有些不太适应。她稚嫩的声音中挂着的一丝童音,让我放松下来,我对她微笑, “我找魏半夏。” “哦,您找我们家大小姐啊!您请进!” 她打开铁门一侧的小门,请我进来,并在前面替我引路。我走在她的后面,用眼角的余光匆匆的打量着里面的光景。里面,比我刚才在镂空铁门外看到的更大更宽敞,最让我好奇和印象深刻的,是那些冬季里开得依然绚烂的夏花。 “太太,您请坐,我去通报。” “好的,谢谢你。” 我慢慢的坐在一张单人沙发里,环顾四周,高大而上下通透的房顶,好像通向天堂,静静的撒了一屋子的阳光,白色木质的旋转楼梯,从天而降,仿佛那晚月亮上抛下来的云梯;屋子里的家具都是西式的,看起来舒适而精致,还有许多新鲜的东西,钢琴、留声机、还有电话,我独自猜测着,如此雅致的屋子里会住着怎样的人呢? 忽然,一扇敞开的宽大的木门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因为,门内是成排的书架,架子上是满满的图书。我不由自主的站起来,径直走进那扇门中。天啊!这就是一家小型的图书馆嘛!许多的书,许多我没有见过的书,我兴奋的走在一排排书架中间,指尖轻快的跳跃在书和书之间,忘情的笑着,几乎忘却了身外的世界。 倏然,我停了下来。愕然的看着站在我眼前的男人,他大概三十岁上下,细高的个子,相貌平平,穿着白色衬衫棕色马甲,黑色西裤和皮鞋。他站在窗子边上,身体轻靠在背后宽大的窗台上,双腿交叉,双手插在裤兜里,似笑非笑的看着我,阳光从他的背后为他打上一层银白色的光。 我愕然不是因为他的突然出现,而是,他身上的感觉与马子服非常的相像,不是相貌不是外表甚至不是表情,只是一种感觉,一种只有我知道的心的感觉。 “对不起,我是不是闯入了您的私人领地?” 我极力掩饰内心的错愕和惊讶,维持着表面的礼貌和冷静。他笑着,走过来,仿佛从天边飘过来一般, “我知道您是谁?” 从这个女人第一步跨进他书房大门起,魏耀祖就清楚的知道她是谁。虽然之前,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很奇怪,他就是肯定的知道,她一定是jiejie口中的玉府姑奶奶——玉玲珑。 她的发式衣着都土气得可以,魏耀祖没想到,今时今日的中国还有人做如是装扮。但是,他承认这些都非常的适合她,也只适合她,如此土气过时的打扮,使她显得更加与众不同,以及不食人间烟火。 从玉玲珑的脸上和气质上,魏耀祖无法看出她的年龄。他还记得刚才,她犹如小女孩一般,闪动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在书架中间开心而毫无心机的笑。 魏耀祖有些糊涂、有些不明白了,她与他想象中那个古板守旧,而不苟言笑的掌家姑奶奶是不一样的。但是,他知道,他不能总这样傻站着盯着她看, “您是来找我jiejie的吧?” “哦!您是半夏的弟弟。您好!” “姑奶奶,您好!” 魏耀祖习惯性的伸出右手,玉玲珑却对他轻轻的摇了摇头,客气的解释道, “对不起,我不太习惯西式的礼仪。” “没关系,没关系,是我唐突了。” 他不好意思的搓手挠头的样子,使我对他温柔的笑了。我还没有对一个外人如此笑过,只是,他让我感觉很亲切,如弟弟一般的亲切。我跟着他来到客厅,对面而坐,他问, “您是喝茶还是咖啡?” “咖啡吧,我想尝一尝。” 时间不长,佣人端上两杯咖啡,魏耀祖猜到我是第一次喝咖啡,他体贴的替我加了奶,用小勺搅拌均匀后,递给我, “可能会有些苦,您可以加点糖。” 我端起杯子,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口,的确很苦。但是,苦味散尽之后,齿颊之间竟是浓的化不开的香。我有些喜欢这个味道了。我轻轻的托着做工细致的咖啡碟,转动着精美的咖啡杯,似有意似无意的问道, “半夏,最近好吗?” “jiejie的心里有个死结。” “李淑媛会有怎样的结果?” “我也正为此事发愁呢!” 我的目光轻柔的扫过魏耀祖苦恼的脸,不语。我和他端着杯子,各自喝着苦的奇特也香的奇特的咖啡,没有再说话。 “太太,大小姐请您房中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