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坦白

    胡思乱世大半天，傍晚时分在佐佐木石根房间商议行动细节。房间里照旧摆放了水果和几样精致点心，不见护士身影，轮椅摆放在角落里，佐佐木石根蜷曲在沙发上，看上去神情落寞。见沈春丽进来只是略略点头，没有以往的客气体贴。

    初次参与这类行动的小泉次郎，规规矩矩坐在茶几对面，脸上写满了兴奋，似乎对即将开始的冒险之旅充满期待。不等沈春丽坐下便把水果盘和装点心的小盒子推过来，举止颇有点鸠山寿行的味道。

    “春丽，说说你反对我去重庆的真正理由!”

    姜是老的辣!此话绝对有道理。向来以聪明著称的沈春丽在上午会议上不顾礼貌，反复陈说，质疑虽然合理，但表现得太执着，显然内心有所隐瞒。岂能瞒得了佐佐木石根？老狐狸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现在好整以暇地追问。沈春丽也不是傻子，经过这么长时间岂会没有准备？带着淡淡的忧郁直率道：

    “先生，预感不好!”

    不是理由的理由，却恰恰体现了沈春丽的忠诚。佐佐木石根点点头，略微沉默一会儿才缓缓道：

    “你顾忌的是安全还是任务无法完成？”

    有沃勒尔做掩护，人身安全应该有保障，上午已经讨论过。过去大半天沈春丽仔细揣摩了老狐狸的心理，试图了解他亲自出马的动机，并且总结了松井义雄和鸠山寿行各自表现，现在派上用场啦，她摇摇头，叹口气道：

    “先生，也许您会失望，不过我还是要说出来。我们归属海军后，越来越多地倾向具体行动，而不是过去的研究。是不是弃长用短我不敢下结论，但有一点请您注意。接应别列佐夫斯基、接应文韵，都以失败告终，长此下去不但影响士气，也有损您的威名。”

    被给予厚望的研究所长期拿不出像样的成果，久而久之海军就会放弃支持，佐佐木石根就会被边缘化，绝对算得上隐忧，并非夸大其词，而是旁观者清。坐在一边的小泉次郎吃了一惊，过去他光知道沈春丽受宠，却完全不了解她在研究所奇特的地位。

    现在才明白平时低调的沈春丽可算佐佐木石根心腹中的心腹，甚至可以说是左膀右臂!一个年轻的中国女人，居然可以抨击研究所的业务方向，实在难以想象。

    佐佐木石根眉毛一挑，不动声色地问：

    “具体谈谈。”

    以鸠山寿行计划中的大轰炸研究为例，劝说佐佐木石根以后放弃参与具体行动，至少能保证自身安全!沈春丽早已经有了腹稿，此刻毫不客气地拿起一个苹果咬一口，莞尔一笑：

    “我绝没有在背后说坏话的意思，请先生理解。在重庆，鸠山君对军统带来危险视而不见，却能从大轰炸现场人们的表现，看到轰炸的负面作用。他计划以此为题，做一份详细报告，应该相当有分量。”

    既不像表扬也不像批评，什么意思？初来乍到的小泉次郎跟不上思路，没整明白。一会儿看沈春丽一会看佐佐木石根，仿佛能从两人的脸上找到答案。

    “哦？”佐佐木石根探探脑袋，显然动了心思，自失地笑笑道，“鸠山君对人心人性的了解，确实有造诣，他总结出什么结论？”

    大轰炸的负面影响，不过是沈春丽借题发挥，在现场引导鸠山寿行得出的结论。不过她当然不会算自己头上，正色道：

    “狂轰乱炸并没有摧毁重庆人的精神，相反，却可能激发了他们的斗志，远比蒋介石的号召管用。我们在现场直接感受到了，鸠山君认为此举严重不妥。”

    佐佐木石根脸上浮现出欣赏的表情，扭头望望窗外，好像在怀念已经离开的鸠山寿行，但语气却异常轻蔑：

    “军部那帮蠢家伙听不懂这样的逆耳忠言!他们不屑于诸葛亮的七擒孟获，却偏偏喜欢雪项羽，动不动就屠城。中日战争呈现胶着状态，原因就在此。可惜，至今没人能理会。期望鸠山君的报告能起到作用，唉，难!”

    感慨一番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失神，偏离了主题。本来是探讨研究所的发展方向，结果稀里糊涂转到战争政策上啦。马上笑着道：

    “春丽，你的意思是，论思想鸠山君是巨人，论行动他是矮子？”

    老狐狸难得玩幽默，连小泉次郎都忍不住乐了!何止鸠山寿行，包括佐佐木石根在内，整个研究所先天性地缺乏行动能力，又缺少后天的训练和经验，即使没有沈春丽在暗中破坏，也成不了气候。但论情报分析总结，却远非其他机构可比。沈春丽连连摆手，大笑着解释：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鸠山君的思维活跃，对人的判断能力非泛泛之辈可比。但拎枪上战场拼杀绝不是他的强项，身为外务省官员，身边常有保护，导致他会无意识地忽视自身面临的危险。”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番分析绝对到位，佐佐木石根连连点头，并且兴趣十足地追问：

    “你怎么评价松井君？”

    鸠山寿行与佐佐木石根关系非同一般，而且对沈春丽也相当友好，私下评价没问题。即使他本人知道也无伤大雅，甚至会增加彼此的信任，沈春丽当然求之不得。

    但松井义雄却是佐佐木石根的对头，当着小泉次郎的面评价不合适，说假话起不了作用，实话实说有中伤嫌疑，一旦被松井义雄知晓，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精明的沈春丽岂会犯这样的错误？她坦率道：

    “先生，松井大佐是总经理，作为属下我怎么敢妄议？”

    佐佐木石根大笑，饶有兴趣地道：

    “既然如此，评价一下老夫如何？”

    作为老牌特工，佐佐木石根几乎成为日本情报界的偶像，小泉次郎等后辈一直对他怀有崇敬之心，见沈春丽没有拒绝佐佐木石根的倡议不由得大为惊讶，连总经理松井义雄尚且不敢评价，当然也不敢评价佐佐木石根啦!犯上是大忌。

    “与攻城拔寨的铁血将军相比，先生的思想更宝贵!”

    “知我者春丽也!”

    佐佐木石根脸上荡漾着无比的自豪，神采飞扬地大笑，可惜双臂俱废，否则他一定击节赞叹。其实沈春丽的评价皮里阳秋，佐佐木石根以有想法自傲，从来都瞧不起战场上的赳赳武夫，恰恰说明缺乏行动能力。只不过他不自知，认为自己不屑于而已。

    “春丽小姐怎样评价自己在行动中的表现？”

    谈话变得越来越有趣，气氛轻松异常，一直紧张不已的小泉次郎悄悄松口气，好奇地打量沈春丽。

    耳边再次响起重庆大轰炸的声音那个街边因惊吓而死的孩子清楚地出现在脑海中，沈春丽当时哭了，对人心人心异常敏感的鸠山寿行不会没察觉，有机会他也肯定会告诉佐佐木石根。这些失态不做解释，日积月累会动摇佐佐木石根的信任。故此，沈春丽摇摇头，伤心地道：

    “先生，实不相瞒，我早已想退出。您肯定能理解我在任务现场面临的压力，中国人失败会影响我情绪，而为了完成任务我又不得不尽力，内心纠结得不行。”

    小泉次郎再也想不到，沈春丽居然如此直白，暴露了内心最隐秘的感觉!汉jian特有的感觉!老jian巨猾的佐佐木石根一下子被沈春丽的坦白感动，深深叹息，点点头教训小泉次郎道：

    “小泉君，不要以为春丽小姐背叛了中国，其实她才是真正的爱国者，以一种更为理智的方式爱国。”

    佐佐木石根并不少在演戏，而是真心的。经过军国主义的长期洗脑，大量的小鬼子一厢情愿地相信，他们来中国真的是为了大东亚共荣!同样的道理，也有一些中国人对国家前途丧失信心，天真地崇拜日本，比向日葵还他妈的亲日，傻了吧唧地相信日本鬼子推销的美梦，认可所谓的大东亚共荣，这些人会获得小鬼子的尊重。

    “春丽，你的处境我理解，建议我会慎重考虑，得等一段时间。”佐佐木石根恢复正常，连眼神也变得严厉，“下面谈谈你的预感，为什么反对我去重庆？”

    “郑元龙不可控!”商议任务不同评价个人，沈春丽也变得严肃，一针见血指出，“我不熟悉此人的背景，虽然打过几次交道，但目前依然没法子准确把握他的脉搏!先生绝非鸠山君能比，深入虎xue要防备有人怀有不良之心，东亚饭店的故事不能重演。”

    言外之意，鸠山寿行只是个小角色，不足以引来有分量的对手。而佐佐木石根不同，有身份有价值而且仇人众多，包括政治上的军事上的还有被他杀害的，保不齐黑暗中藏着黄宝一样的人，平时恨得牙根痒痒却干瞪眼没办法，一旦得到机会就见猎心喜，趁机下杀手!

    而且，佐佐木石根、松井义雄屡次伤害郑元龙，泥人还有个土性，兔子急了也咬人!在东北在上海，郑元龙或许不敢报复，在重庆就另当别论，一旦使坏佐佐木石根有九条命也不够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