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母亲的威严
一路艰辛也一路无话,因为汽车挂着外交牌照,关卡统统不在话下,但道路崎岖,尽管司机拼命踩油门,到郑家大院时天色也不早了。向来大义凛然的郑元龙,上车后就像张志平进了松井义雄的刑讯,脸色难看嘴唇紧抿,双手死死握着前面座位靠背,指关节发白手背青筋暴起,两眼平均一秒眨一下,茫然望着前方。 能租得起两进院落的毕竟极少,而且平时因郑元虎与国民党高官有来往,加上逃难的都忙于户口,挂着外交牌照汽车出现丝毫没引起好奇。当然也有一些人观望,只不过是无聊而已。 两个负责监视的潜伏人员混在街角人群中,当汽车经过时冲小泉次郎不住点头,不漏痕迹比划几个手势暗示一切正常。大门依然紧闭,汽车停下后小泉次郎先下车准备轮椅,然后护士下车,然后小泉次郎上车准备抱佐佐木石根下车。 沈春丽一路上坐在郑元龙身后,此刻见他像大限将至的死囚,僵直挺坐完全没意思到该下车!佐佐木石根也紧张,眼睛扫视着周围,却笑着提醒: “郑先生,尊府到啦!” “嗯。” 魂不守舍的郑元龙似懂非懂,含含糊糊应一声,低头看看窗外才长长吸口气,下车后站在原地傻子似地凝望大门,嘴唇微微颤抖,好久好久才回头,眼眶中已经贮满泪水,低声请求佐佐木石根: “无论出现什么情况,拜托别惊吓到我母亲。谢谢,郑元龙从此任君驱使绝不皱眉。” 如果他早点答应合作,也不至于闹到今天的地步。为了不惊吓母亲,居然答应从此任佐佐木石根驱使,可见母亲在他心中的分量!郑元龙诚恳谦卑的态度着实感动了沈春丽。自古求忠诚于孝子之门,能对母亲怀有如此深情的人,即使坏也坏到哪去。 兽性大于人性、铁石心肠的佐佐木石根却不为所动,温和地一笑,正准备说几句门面话缓和气氛。没想到郑元龙突然脸色一寒,目光如剑依次扫过佐佐木石根、小泉次郎、沈春丽的脸庞,牙关紧咬,腮帮子上的肌rou条条绽起,一字一顿地警告: “为了我妈,我随时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表达的虽然隐晦,但谁都明白其中刚刚的含义:为了母亲,他可以牺牲生命!当然也就敢以命相搏,来自郑元龙的威胁,任何人都不可等闲视之! 虽然当初被逐出家门,那都是做给世人看的,留给历史写的,私下里的亲情却不是说断就能断。从郑元龙对母亲的态度就知道,他们之间依然有来往。回家又不是进龙潭虎xue,何以紧张成这个样子? 紧盯着围观人群的沈春丽听见此话,突然有强烈的预感,马上又大事发生!佐佐木石根同样变了脸色,默默点头,示意沈春丽和小泉次郎别轻举妄动。 犹如古代上朝面君的大臣,谨慎而虔诚的郑元龙整理一遍衣裳,学老猫用力摩挲着脸,准备好久才再次吸口气,走上台阶敲门。啪啪啪,啪啪啪,在佐佐木石根的注视下,在众多难民的围观中,郑家大门终于发出响声。 沈春丽站在郑元龙身后,护士推着轮椅,小泉次郎则靠近佐佐木石根左侧,每个人都有些莫名的紧张。 里面传来门栓滑动的声音,片刻后一扇门打开啦,一位梳着发髻、身穿四川常见的老式青布裤褂、倚门而立的中年妇女出现在众人面前,令人奇怪的是她虽然衣衫寒酸但脸上缺少仆妇的谦卑,并不像开门迎客,没有让路,露面的一瞬间就眯缝着眼睛用目光锁定在郑元龙。 近在咫尺的沈春丽发现,那目光像从手电筒发射出来的,成束!强烈的炙烤下,高大的郑元龙硬生生矮了下来,而且表情越来越惶恐。中年妇女脸色青中泛白,嘴角有些哆嗦。 郑元龙浑身明显一抖,激动好久才嘶哑地喊一声: “妈!” 姜玉凤?郑家的当家奶奶、曾经的豪门千金女土匪?沈春丽赶紧重新瞄一眼,心里却多少有些失望!也就一普通家庭妇女,看不出传说中的风采,而且战火的磨难、漂泊的生活、岁月的侵蚀,使她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貌相绝对够资格做郑元龙母亲。 听见一声妈!姜玉凤握着门扇的手猛地一用力,死死盯一眼儿子,眼眶中贮满泪水,却没有答应,转身往回走。敞开的大门显示,她允许这个被逐出家门的逆子进门! 低头猫腰垂手的郑元龙像个罪人,老老实实迈步进门,佐佐木石根悄悄点头示意,沈春丽紧跟着进去,小泉次郎殿后并且礼貌地关门。在外面看起来相当气派的郑家,徒有其表,里面相当破败,在残阳照耀下显得分外凄凉,没有其他人现身,通往后院的门紧闭。 不过确实宽敞,仅院子少说也有几百平方,估计是过去富豪大户的住宅,后来租给郑家。姜玉凤走到院子中间站定回身,目光依旧集中在郑元龙脸上,根本不关心其他人。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沈春丽这才发现,老太太身量相当高,背不弓腿不弯脖子yingying地立着,两肩溜平!双手交叉在腰间,眉宇之间气势逼人,绝非普通人可比。跟在后面的郑元龙一步一趋,始终低头,在距离母亲两三尺处站定,再次期期艾艾叫声: “妈!” 姜玉凤好像能未卜先知,知道他接下来想表达什么,抢着道: “我好,一家子都好,这些年你寄来的钱都收到了,你爹你妈你姥爷你舅舅的坟茔多亏你料理,相片我看过。谢谢,以后不用花那么多工夫,人死如灯灭什么都不知道,你做的再多也白搭。” 无论怎么落魄,毕竟经得多识得广,大富大贵享受过大风大浪见识过!骤然与儿子相见,竟没有乱了方寸!由此可知老太太不一般。换成普通家庭妇女,早腿战身麻泣不成声啦。当看见郑元龙望后院时,姜玉凤又抢着道: “都在后面,你别见了,见面说啥?” 虽然亲自开门迎接,态度也相当好,但心里的疙瘩仍在。无论过去感情有多深,郑元龙多么孝顺,毕竟他背叛了祖宗、成为日本人,老老少少见面确实尴尬。相见不如不见!
郑元龙难堪地低下头,吧嗒一下嘴,终于又喊一声: “妈!” 姜玉凤再次未卜先知,淡淡地道: “元虎不能跟你去啦!你回去吧。以后只管忙你的,别再回来。” 好像谈论柴米油盐一般,完全不知道郑元虎三字的分量。一听郑元虎不能去,佐佐木石根立马示意护士把轮椅往前推推,正准备张嘴,郑元龙小心翼翼地再喊一声: “妈!” 姜玉凤第一次正眼打量佐佐木石根、沈春丽、小泉次郎,目光变得阴森冰冷,与打量郑元龙时完全不同。听见那声妈嘴角令人难以捉摸地抽搐,死死盯着轮椅上的佐佐木石根,却对郑元龙道: “元虎走啦!” 走啦?上哪去啦?监视的人为什么没发现?话没头没脑,但语气和表情却令沈春丽心头一震!小泉次郎吓一跳!佐佐木石根则狐疑地瞪大眼睛!无论如何也得要知道郑元虎的行踪,甚至夸张点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郑元龙回头看看佐佐木石根,一脸苦笑,再次喊一声: “妈!” 一声妈犹如中药方里的药引子,仿佛只有他喊一声,姜玉凤才能张嘴,才能解答疑惑!而且郑元龙每次只吐一个字:妈!似乎他根本不需要再多说,姜玉凤自然一切洞悉。娘俩的默契令人惊奇,但场面却说不出的怪异。 姜玉凤第一次垂下头盯着脚尖,浑身紧绷的劲一松,顿时显出疲态、老态,显出女人的脆弱,好久才泪水长流喃喃道: “你早已忘记家里的规矩!你弟弟找你爹你姥爷你舅舅去啦!” 郑元龙的爹、姥爷、舅舅不是都埋进黄土里了吗?走啦原来就是指死啦!一般都指老人亡故,不会指年轻人。活蹦乱跳的郑元虎前天还去重庆,踌躇满志计划当一个耀武扬威的汉jian,发大财享大福,短短两天怎么可能死啦? 好好的儿子突然暴毙,当娘的还能如此镇定!天大的玩笑!阎王爷写段子——忽悠鬼哪!沈春丽甚至觉得老太太编瞎话编得不靠谱,小泉次郎则无声冷笑,佐佐木石根丝毫不为所动!姜玉凤的声音很低,然而郑元龙却如同挨了一枪,浑身一抖猛地抬起头直愣愣盯着母亲,泪水夺眶而出,表情恐惧,嘶声叫: “妈!” 与常人有别的姜玉凤根本不在乎郑元龙的失态,用力抹一把眼睛,继续盯着佐佐木石根,目光阴狠冷厉,如子弹一般,但话却还是对郑元龙说的: “你见一见也好!” 说完,扭头看看西厢房,震惊不已的郑元龙第一次忘了恭谨,迈开大步超过姜玉凤,一把推开门,顿时呆呆惊叫一声:“元虎!”然后身子一趔趄就消失在黑暗中,他进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