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警告
因为脸上到处是被玻璃划破的口子，郭清说话非常吃力，不但声音很低，而且还得托着腮帮子，饶是如此，他还是简洁清晰地描述了小泉次郎昨夜被炸身亡的全过程。作为破案高手，能抓住重点和主线，叙述的非常有条理。 当然，他深知此案非比寻常，小泉次郎为了与渡边贤二争功，擅自调动黑龙会帮众监视赫德的制药厂；为了拍佐佐木石根马屁，暗中调查沈春丽遇袭事件；甚至还知道樱花银行的大平光一与赫德有来往，而大平光一几乎堪称松井义雄的发小——高中同学。矛头所向，直指松井义雄，一旦事发这头野兽岂肯善罢甘休？ 事发之后郭清躺在医院病床上，不断地琢磨内幕。对于整个上海的情报圈子来说，小泉次郎不过是个初来乍到的生瓜蛋子，他或许有从事情报工作的经验，也有做特工的素养，但距离融入这个圈子，拿到实实在在的东西，建立起自己的名声，还差得远。换句话说，小泉次郎水土不服，至少目前对潜伏上海的任何一方势力——中国的、韩国的、英美的、苏联的——都构不成威胁。 既然如此，是谁处心积虑要杀了他？ 先袭击监视据点，夺走黑龙黑三个帮众的小命，再跟踪到馄钝摊子，误杀假扮的黄包车夫，最后一路尾随至黑龙会大本营，在夜深人静时悍然下手！最终成功！评书中讲，门神尉迟敬德日抢三关夜夺八寨，那只是夸张地表演。如今小泉次郎果真碰上啦！对方几个小时内，连续三次出手！招招致命！ 现在的关键是，何方神圣如此大胆妄为？ 郭清判断，这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刺杀行动，不计代价不计后果，可不是一般人、一般势力、一般组织玩得了的。先说时间，对方至少也要准备半月以上。首先要摸清小泉次郎的活动规律，监视据点内外情况、进出口、人数、武器；馄钝摊子周围环境、枪手的位置、撤退路线；黑龙会大本营更属于龙潭虎xue，非日本人基本绕道走，搞清楚状况绝不止三俩天。 再说需要的人手，不要说去各处摸底的，即使一天到晚跟踪小泉次郎，也需要十个八个训练有素、熟悉租界的高手，还得好几辆汽车。 如此大规模的人员、车辆进出，如果是外来势力肯定早暴露了！即使小泉次郎没发觉，租界里的包打听也不是吃干饭的。可最近并没人提及。连郭清都没风闻。 或许，是租界内不某一势力干的？郭清当然设想过，可他差点把头发想白了也没找到嫌疑方！**？绝无可能！首先没有实力，他们在租界里以搞宣传、搞情报、搞人员物质为主，有几把枪也是防身用的。而且**传统上非逼不得已不搞暗杀，更忌讳大规模行动，为小泉次郎破例没必要。 军统中统？有实力也有动机！小泉次郎毕竟是日军军官，杀了可以振奋国人士气，也可以解恨，日本鬼子人人得而诛之。但为了区区一个小泉次郎，如此大张旗鼓，投入的人力物力与收获不成正比，傻子才会干！如果引来小鬼子疯狂的报复，更加得不偿失。 英美为代表的西洋各方势力根本不在考虑之列，即使苏联特工也可以排除，统统没有实力，想都不敢想，也不会去想。剩下的就是韩国流亡政府，他们有实力有动机而且有先例，伊藤博文就这么被干掉的。但郭清认为韩国人非常珍惜在中国建立的网络和立足点，不会把精力资源浪费在毫不起眼的小泉次郎身上，地位太低，除非是天皇、亲王、正牌子将军。 离开医院在来研究所的路上，郭清依旧在使用排除法，把所有可能性都详细考虑过后，他确定，小泉次郎死于内部争斗！因为临死之前小泉次郎也相当紧张，担心自己冒犯松井义雄，谁知越怕越有鬼跟着。小泉次郎有取死之道，郭清可不想趟浑水。 作为巡捕房的老油条，他在回忆时绝口不提这些事，却有意无意地把线索引向黑龙会、引向鸦片贸易、引向帮派势力，暗示昨晚发生的一切属于黑道之间的厮杀。如此一来监视据点被抄、街头混沌摊子上遇袭，都可以借此解释。 人员庞杂的黑龙会中一定有松井义雄和渡边贤二的内线，小泉次郎的所作所为应该早已不是秘密。如今佐佐木石根失去权力、鸠山寿行不在上海，冒犯大魔头松井义雄绝对没好果子吃！郭清打定主意假装不晓得内情。 如此一来他就可以置身事外，至于小泉次郎——刚刚混个肥差就飘得不知道北、美得傻冒鼻涕泡、心大得能装下太平洋，也不试试水深水浅，就为了上位不择手段，什么案子都敢碰、什么秘密都敢查、什么人都敢得罪。 租界岂是好混的？打灯笼捡粪——找死，而且死了也白扯死了活该！一般碰到这样的情况，脑筋不发达的松井义雄都会选择沉默，假装沉思。等擅长破案的渡边贤二发现问题，提出问题。不过，渡边贤二一直倒背双手踱步，像老驴拉磨般不疾不徐，却始终没有开口。吉永贞子还拿着小巧的指甲钳，看表情就知道她的脑子一刻也没闲着。不过她隶属海军，对于陆军的内斗仅仅怀着好奇。 丝毫没有准备、丝毫不知内情的沈春丽大为惊讶！小泉次郎接手黑龙会后，出入前呼后拥，动不动吆五喝六，生怕别人不知他屎壳郎翻身，混得风生水起，几天不见居然被人做掉啦！而且还是在自己的大本营——黑龙会的老窝，太不可思议了！谁有这么大胆子这么高明的手段这么疯狂的谋略？简直有段文轩的风格！ “郭清，昨晚小泉君都谈了什么？”终于开口的渡边贤二坐到松井义雄身边，淡淡发问，语气一点也不严厉，甚至不像盘问。因为他知道，玩审讯，日本鬼子依仗的是血腥和残暴，技术含量极低。而在租界混的郭清，是西洋人训练出来的，手段和技巧比他还牛逼，“你们最近常接触吗？他设在制药厂附近的据点是干什么的？” 黑龙会的内线会不告诉松井义雄？笑话！揣着明白装糊涂，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哪！鳖下的玩意——王八蛋！郭清在心里冷哼一声，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反正小泉次郎的灵魂已经在太平洋上空游荡，死无对证！他老老实实、一脸无辜地道： “小泉少佐打算大干一场，要了解租界，于是没事就找我瞎聊。无非就是巡捕房谁的后台硬、哪个店里有情报贩子，哪个码头有走私渠道，哪个帮派势力大，不谈工作上的事。至于那个据点的用处，他没提，我也没问，这是规矩。” 一推六二五！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渡边贤二不得要领，与松井义雄对望一眼，再次旁敲侧击： “郭清君，小泉君最近一直忙什么？” “每天肯定得去巡捕房露一面，然后我也不知道。 ” “常去七十六号吗？每次去都干嘛？” “路过时去过几次，没正事。我最近发现一家律师行有共党嫌疑，曾经拜托他帮忙查底细，现在还没有眉目。” “小泉君还与别的帮派合作鸦片买卖吗？” “自从渡边大佐把自己的份额让给他后，没听他再提鸦片的事。” “昨晚你们吃宵夜时已经遇袭，为什么没防备？” “死的黄包车夫是个包打听，保不齐得罪了有势力的人。挨黑枪一点不奇怪，租界这样的事几乎天天有。我和小泉少佐当时只是觉得恶心扫兴，压根没往心里去。即使现在，我也不认为和小泉少佐有关。” “你们什么时候听说据点被抄？” “在饭店喝了一会儿后才有人报告。” “据说小泉君当时非常慌张？” “说不准，我感觉是生气。他认为是白俄黑帮因为旧怨，又找上门来啦。当时气得不行，非要给手下一个交代。” 整整一天，渡边贤二车轱辘话问起来没完，但蔫巴巴的郭清却回答的滴水不漏。连旁听的沈春丽都大为叹服，这个家伙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却比泥鳅还滑溜。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概括：郭清的回答就一句，该知道的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一点也不知道。 弄得渡边贤二狗咬刺猬——无从下嘴。 眼看天色不早，郭清也有点坚持不住，坐在凳子上不停地摇晃。最终，一直没开口的松井义雄失望摆摆手，安排副官派人送郭清去医院。然后往椅子背上一靠，派头十足地问： “沈小姐，你怎么看？” 短短几天，黑龙黑两任头目前赴后继跟阎王爷拜把子，看起来那个位置不好坐。三岛由纪夫死得冤，但佐佐木石根毕竟给了他一个死亡的理由，虽然不合情也不合理。相比之下，小泉次郎就惨点，坐饭店里被从天而降的手雷活活炸死，连自个儿都不知道因为谁、因为什么而死！死得冤枉更死得窝囊，太莫名其妙啦！ 郭清给出的理由沈春丽半点也不信，白俄黑帮跟黑龙会有江湖旧怨，你杀我我杀你为的是毒品生意、为的是钱、为的是底盘，除非万不得已，不可能大开杀戒。再说白俄黑帮胆子再肥，哪怕吃了狼心狗肺得了脂肪肝，也该知道眼下小鬼子说了算，他们龟缩在租界里不过有今儿没明儿打发日子，怎么可能采取这么大的行动跟鬼子硬干！ 不怕小鬼子的长枪大炮？不符合人情人心人性，不合理！ 话说回来，案子到底是谁干的？聪明如沈春丽，也一时无法判断，因为根本不了解情况。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跟小泉次郎最近的活动有关，他私下里究竟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竟然惹来杀身之祸！渡边贤二翻来覆去盘问郭清，显然也怀疑。 “松井君，这下可被你问住啦。我没法判断。” 松井义雄突然阴恻恻地一笑： “或许跟他秘密调查孙惠宗有关，或许跟他调查大平光一有关，总之，他最近没干正经事。算啦，我会派人调查，散会！” 连鸠山寿行都不敢碰的大平光一，小泉次郎居然敢擅自调查？沈春丽吃了一惊，马上就意识到松井义雄话里有话，她目前正指挥暗杀小队监视，而且二十四小时不间断。 松井义雄发现了？ 在威胁？ 小泉次郎是他杀的？ 照此推理自己岂不危险？ 沈春丽顿感浑身冷飕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