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一百 羲和在心(上)
“对了,上一回把海陵王田里的‘特产’扔出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会亲自送来的。【】怎么……”凤翎瞥一瞥脸色难看的陈廷尉,“你家父亲要是知道你不但没死,还做了比他大的官,会是什么反应?” 陈凌苦笑了一阵,指指自己左脸的伤疤:“依陛下的圣断,他会是什么反应?” 凤翎想起了那块伤疤的来历,不由唏嘘。 十二岁的荀凌,从死人堆里逃出来,经山民搭救,苟全性命,上京投靠荀家唯一留存的余脉荀朗。还没进城,就被当时已全面负责京城门禁的陈璋遇上了。 陈璋当然知道荀凌是什么人,他送给未曾谋面的幺儿一份终身难忘的大礼——“黥为城旦”,就是在脸上刺上“囚”字,每日一早便参加修建城墙的劳役。 荀凌被判处这样的重罚,理由是冒认官亲。 荀家人遭遇了天罚,除荀朗外都已经死绝了,若不是真宗皇帝在神宫祈福,大概连小神官荀朗也会夭亡。哪里又冒出来这么个不知死活的“野公子”? 荀凌不知道,“荀”字已经成了永宁城的禁忌,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 他的身世如果被挖出来,不但他自己,陈璋一家乃至京城内外许多与荀家曾有勾连的官员都会跟着倒霉。就连神宫里的荀朗和凤鸣姐妹也会遭受牵连。 永宁城不能再经历一次血腥清洗,所以荀凌最好还是“死了”干净。 果然,如众人所愿,年少的荀凌因不堪劳役,活活“累死”在了城下。而都尉陈璋,至始至终都在忙他精忠报国的大业,牢牢看守着永宁的城防。 十二年前他为主公舍弃了自己的幼子,十二年后,为了主公和诸位同道的性命,再舍弃一次,也并没有什么难的。 陈都尉真是一个大忠臣。 “好吧……想来他也不会十分高兴。”凤翎讪讪地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以为,这是羞臊他的好机会。按理应该让他跪迎你这个二千石的上差。” “我没想过要羞臊他。不孝,为十恶之七。按景律,咒骂父母者,当绞。”陈凌面无表情,字字沉稳,犹如一架读律法的机器。 凤翎一愣,看着他一脸的严肃,不由摸着脖子,吐吐舌头:“吓死个人的景律。” 她曾经不止一次地在陈凌和白芍的面前,抱怨凤鸾独宠鸿轩,贪欢好色,荒yin无道,害死了自己的父亲。“母亲无耻”几乎是继“荀朗可恶”之后,“御前苦水会”的第二大主题。原来按照景律,她这个不孝女早该被绞而又绞,身首异处。 “但是……”陈凌望着天子尴尬的脸,微微笑道,“父母有过而以大义刺之者,不在此列。这是臣新修订的补充条款。” 天子不由赞叹:“补得好!这才叫有理有据,深明大义!朕果然没有看错你。” 凤翎窃喜于廷尉大人替天子保全了脖子,正要继续掰扯,却见陈凌忽然直起了腰。 “天就要亮了。陛下可愿意去看臣的终审?”陈凌恭敬地向他的主公叩了一个头,她是他唯一的主人,也是这世上唯一还能证明“荀凌”依然活着的人,“臣与众绣衣使者静候陛下吩咐。” 凤翎满意地望着自己豢养的这只“苍鹰”。 “你如今百般考究石悦。不肯把便宜立刻给他。当初我和白芍可没有这样为难过你。” 她微笑着起驾,准备去放那最后一把火。 …… 石悦的嘴又一次被堵上了。 其实,即使他们不堵,他也并不想开口说什么话,也不会大喊大叫。他知道,自己的时候,到了。 他瞪大清亮的眼睛,只想最后看一看“锁龙潭”到底是啥摸样。可惜,他没能做到,他们把他拖到了那扇死亡石门的后头,拖进了一片幽暗。 “哪一天被带到那门后头,估计就算到时候了。这潭子里的毒鱼土龙,就是靠吃凌迟犯人的血rou养活的。” 他突然想起了,凌九讲过的最后一个“鬼故事”,陡然觉得身上的毛孔都已经张开,仿佛正在等待着刀刃的砍削。 陷在无尽黑暗里的石悦,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只听到耳边水石相搏的声音越发响亮,何罗鱼的吼叫声也越发凄厉。还有一种怪异的金石之声混杂其中。不是铙钹,也不是钟磬,石悦自从遇见了主公郑季常,就一直不断听到这种声音,那是刀剑相交的声音。
千刀万剐,是用同一把刀呢?还是有一整套精密配合的刑具,就像编钟那样?石悦知道现在不该关心这些,可是现在,除了这些他还能关心些什么呢? 时间为什么停滞了?那些带他进来的人呢?难道把他忘了? 他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偏偏他们不放他快点下去。 身体被捆得结结实实,手脚麻木酸痛,渐渐失去了温度。这种恐惧与绝望的折磨,简直要比死亡更加骇人。 大概是因为卖笑了一辈子,所以临死前,在他脑袋里绕着的,不是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而是一张又一张笑脸。 “如清相贵,当入主于飞。凤床天子亦不远矣。” “哥哥,我从没吃过这样好吃的糕饼。” “等我长大了,也要像哥哥一样替王府效命,干一番大事业。” “都是他娘的要死的人了。你还这么不把人当朋友?” “当真是风雅如‘清’,叫朕欲罢不能。” …… 郑季常诡异俊俏的笑,弟妹天真无邪的笑,凌九豪气干云的笑。还有天子,那个最终要了他性命的女人,虚伪妩媚的笑。 因寒冷与窒息而流下的涕泪,堵塞了他的鼻腔,不等行刑的人来凌迟,石悦就要在这一张张笑容的夹攻中昏死过去了。 突然,嘴里的布团被扯了出来,身上的绳索也被解开了。 石悦狼狈地趴在地上,湿冷的空气灌进口鼻,求生的本能让他大口喘息。他的头被按在石砖上,根本看不清解放他的那个人的长相。 “你在甘泉城到底做了些什么?为什么会被带进诏狱?郑季常是怎么吩咐你的?” 审问的那个人声音低沉。 石悦不吭声,趴在地上,晶亮的瞳孔在黑暗中紧张地收缩着。 “说出来。你就可以活着离开。否则,就要被切烂了喂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