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第 164 章 螳螂黄雀(一)
黎明将至,骤雨未歇。小说首发 油壁香车在雨幕的掩护下,悄悄回到了青宵门的硕大门洞内。 鸿昭仍是穿着市侩的衣服,撑了一把油纸伞,搀着他家婆娘,行在黝黑肃穆的宫砖。 点点雨花在他们脚下绽开,激起淡淡水雾,凤翎见了竟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自己仍没有从长梦醒来。 婆娘怀了身孕,又没有休息好,“市侩”自然格外紧张,将伞盖稳稳遮在她头顶,丝毫没有顾忌自己的袍子已经湿透。 凤翎抱着他的胳膊,轻轻提醒道“其实不用这么折腾,在门洞里等一等,我可以坐辇的。” “我知道。” 鸿昭随口答了一声,便没有了下。 坐辇才是正常思维,步行入宫纯粹是失心疯的举动。何况慕容彻早在前头打点,误不了许多时间,坐了辇车,摄政可以立刻离去,天子也可以马回宫,他们都不用在这里继续淋雨。 可是鸿昭没有接受这个建议,凤翎也没有坚持,由着他搂着自己,踩着水花,按照失心疯的做法,一路缓缓行到了宣政门外的重檐底下。 凤翎第一次发现,这条御道原来并没有她想得那么长。 鸿昭扶她在廊坐好了,这才想到掸自己身的水渍。 凤翎歪着头,望着摄政。见他衣袍湿透,邋里邋遢,忍不住坏心肠地发笑。 “真是自作自受。活像个跑江湖的小商贩,还是卖水产鱼干的,又湿又臭,难看死了。” “恩,说的是。可惜这里没有镜子,不能叫陛下看到自己的模样。” 他不以为意,挑眉望望她,针锋相对,目光却满溢着温柔。 被他护着,保全了体面,反过头来再嘲笑他的吃相难看。这种忘恩负义的做法让昏君有一丝见不得人的窃喜。 有时候,糟践鸿昭,是她的乐趣所在。 凤翎故意晃晃脑袋,耍赖道“我可没有淋湿,终归你要好一点点。” 她发现,自己只有与这个臭东西在一起时,才能真正无所顾忌,根本不用去想仪表是否整洁,身段是否美妙。 鸿昭向来不拘小节,随随便便,不会在意这些。更何况,他是个她还粗鄙的人,才没有资格来嫌弃她呢。 “呆在这里会着风寒。快去吧。你的小金吾快咬人了。” 凤翎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那一边宫门口,慕容彻已经备好了车辇,瞪着一双碧眼,愤然望着他们。 终是到了回去的时候。 她轻轻叹了声,依旧坐在那里。 “陛下是还有什么要吩咐吗” 凤翎迟疑了一阵,缓缓站起身,面无表情地瞪着他。 “车里的那个妖精,我算见识过了,色艺双绝,出生入死,十分辛苦。让她顺道去尚宫处领赏吧。” “哦” 天子的目光,现出了难得的阴狠,看得鸿昭一阵发愣。 “怎么你以为我要赏什么为你的好下属担心了”凤翎冷冷笑了一声,撇撇嘴道,“我这人大度得很,而且重色不重德,从来不会跟美人为难。着她继续经营好勾栏,演出更多好戏。下一回,我还要去看她的陈睿宗呢。” 鸿昭微微笑道“陛下不是才下令,禁演金骨杯吗” “你”凤翎想到自己与他的闺戏闹,不由脸红。 “哦,我忘了,陛下偏爱朝令夕改。” 摄政的脸满是戏谑,天子却十分严肃。 “美人再好,也不许你碰” “什么”鸿昭被她突然的变脸吓了一跳。 “一点都不许。否则把你抓到蚕室,变成宦官。” 女帝此刻的形容实在与鱼贩子的泼妇老婆没有什么区别。 鸿昭十分错愕,他没有想到,天子会大咧咧下达这种乱七八糟的诏命。原来她特意关照绮罗一同相送,是为了这个。 他不禁轻轻嗤笑。 凤翎的妒忌让他有些迷醉。 “笑个屁”天子愤愤唾骂。 “自从女主临朝后,东夷大陆还有宦官这玩意儿吗” “没有了。”她眨眨眼,一本正经,咬牙切齿,“朕可以为爱卿破例。” “那么敢问陛下,准备让谁来抓我” “羽林、金吾,朕的亲随。” “哦。不过,陛下,臣还依然摄政,处罚臣工的诏命都是要有东皇裁可的啊。” 市侩露出了得意的微笑,那意思,老子可不会傻到下令阉了自己。 凤翎看他嚣张跋扈的样子,气得咬牙切齿。 他凑近了,轻轻笑道“雨下得这样大,你还担心什么呢” “这和雨下的大小有什么关系” “雨下得这样大,只怕天河都要漏了。” “天河”凤翎冷冷剜他一眼,“你这男倡是又要改唱牛郎织女天河配了” 摄政收起了笑,一脸严肃。 “说的正是。” 凤翎一愣,觉出自己矢言,欲要躲开,却被他攥住了手。 他的掌心冰冷潮湿,同这天气一样。 她不由语塞,讪讪低下了头。 “诏命裁可都是过眼云烟。只有天道不可欺,人心,要天道更不可欺。当着天落甘霖,我你许一个承诺。”他把她的手扯到了自己的心口,死死按住,幽深的眼眸凝住她颤动的睫毛,一瞬不瞬。 感觉到他灼灼的目光,凤翎把头埋得更低。 “不管是车里还是车外,今生今世,我鸿昭都只认定你这一个妖精,如若辜负,必然乱箭穿心,死于非” “住嘴”她面色苍白,恼怒地抽回手,打断他的誓言,“满嘴胡言。人心和天道一样,都是变化无常的东西。我最不信这种不着边际的鬼话。” 她气得扭头要走,却发现自己的长发纠缠在他湿哒哒的袍子,粘得乱七八糟,分解不开。 鸿昭看见她的惊慌样,笑得温柔缱绻,识相地抬手去帮着整理君威。 “既然不信天道人心。为什么还要叫我住嘴呢” 凤翎低头咬着唇,狼狈地顺着头发,一言不发。 他根本不明白她此刻的惊惶。 她恨死了“万箭穿心”这个词,更恨透了鸿昭肆意胡说的态度。她见过什么叫“万箭穿心”,jiejie凤鸣是死在弓矢之下,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那是她此生最恐怖的记忆。 她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 见天子理好了衣衫,默默站在那里,没有回应,鸿昭轻轻叹了口气,重新撑起了纸伞。 “我也要去了。朝里再会,陛下。” “恩” 突然,他手势一歪,伞盖倾斜,抖落了一地水珠。 凤翎吓了一跳,蹙起眉,想要嗔怪。
她的话还没有说出口,薄荷草的清香,便又一次在唇舌间弥漫开,和这微凉的秋雨一样,沁人肺腑。 感谢那一方油纸伞,遮住了赫赫皇城,宫阙万千,遮住了其长出的无数眼睛。潇潇雨声,更是体贴,替她隐藏了心的嘈杂与疯狂。 凤翎沉浸在薄荷草味,肆无忌惮,安享着最后一吻,不觉阖眼,微微勾起了脚。 “难为你,竟能拖着那个蚩尤蛮子,看了一夜戏。” 摄政回了车,“车里的妖精”已经领完了天子赏赐的金银珠宝、锦绣戏服,温好了黄酒,斟了一杯,搁到案。 “那是属下的看家本领。何况对付的还是个少年,” 鸿昭微微点头,挑起车帘,望着天台宫遮蔽天地的雨幕,淡淡笑道“你喝了一整晚,仍不够吗” 绮罗早依照圣命回复了花魁打扮。 大概是凤翎不死心,想看看这个“凌子期”到底能好看到什么地步。 结果,不出所料,花魁的风华绝代,结结实实惊到了圣驾。 天子完败。所以才会气急败坏地下了要阉割摄政的荒唐政令。 想到女帝那副醋意满满的样子,鸿昭仍是止不住地傻笑。 绮罗虽不知他在宣政门外接了什么令,只是见他这个德性也能猜个大概。 她从未见主公这样失态,竟恍然变成了情窦初开的少年。 绮罗不屑地翻翻眼,递了酒杯。 “这一杯,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主公。黄酒可以暖身。” 鸿昭接过杯盏,笑笑搁到了一边。 “不喝了。已经醉了一个多月,该醒了。” 绮罗默了片刻,也掩着唇,呵呵笑起来。 鸿昭疑惑地望着她,不明白她为何发笑。 “我追随了主公整整八年。从烽火疆场到繁华帝都,您一直都神智清明,何曾醉过哦,也不对属下记得,您仿佛还是醉过一回的。” 鸿昭饶有兴味地望着她。 花魁娘子收回被退却的杯盏,轻轻抱怨“那晚,从崖州王府回来,抱着酒坛子说了许多醉话啊。大概是崖州的毒酒,太烈了吧。” 绮罗的话惹得摄政大笑起来。 “说的不错,她是一壶穿肠毒酒。可对一个注定要渴死的人来说,毒酒也是酒啊,不喝,又能怎样” 绮罗望着琥珀色的酒浆,娇俏的唇漏出一抹苦笑“毒酒也是酒。” 对面的这位主公,又何尝不是她的毒酒 “乾国的事,都安排妥帖了吧” “一切都已周全。夏翊他必反无疑。皇帝陛下实在是低估了主公的筹谋。” 鸿昭扭回头,望着窗外渐渐远去的巍峨宫阙,轻轻自语“傻妞啊傻妞我今日得了偌大的甜头,怎会舍得立刻去死呢。” 他的手渐渐扣紧了窗棂,眉头微蹙,目光炙热,犹如地狱的烈火。 “狐狸露出了尾巴。确实是越来越有趣了。” 绮罗不明白主公在说什么,只是担忧地望着他的侧影。她又看到了那种熟悉的表情,那是“景耀战神”死战之前的微笑。 当摄政在雨幕里推却花魁一杯温酒时,太师荀朗正在内阁灯下,接下佳人奉的一盏香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