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第 230 章 自投罗网(七)
鸿煦看清她的穿着,这才定了心,原来皇袍是外披在宫装的,皇帝只是变回了“床头娘娘”,衣衫还是整齐的。【】 陈凌狼狈地取下劈头盖脸遮住自己的衣袍,看见对面的祖宗娘娘已经一口饮下手里的毒酒。 “陛下” 陈凌是实在看不懂了。 婆娘却愤愤然又在杯倒了酒浆,递给鸿煦。 “哥哥,你要不要也来一杯这买卖太难做了。伙计又那么笨。咱们来个同归于尽算了。” 鸿煦抬头看看她,无奈地合了合眼,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饮罢,将玉杯放回案,唇角现出一丝苦乐参半的笑意。 她大概是真着了急,竟忘了这杯子,她才刚用过。连合衾酒也不曾吃过的夫妻二人,这回喝起“毒酒”来,到甚是亲密 凤翎看了看陈凌瞠目结舌的脸,走到廷尉身边,蹲下身拍拍他的肩道“让你缺德,遭报应了吧老是吓唬人犯,我今儿也吓唬吓唬你。你看看你这张脸扭得,更丑了,我非得告诉白芍,你今天有多难看,多气人。” 陈凌终于反应过来了,鹰眼渐渐蔓延出惯常的戏谑,他拍拍胸口,惊魂未定一般,撇撇嘴道。 “主公下次不要这么玩,臣快吓尿了。” “呦” 天子听见他一个“尿”字,惊得花容失色,一个屁股蹲,朝后倒坐了半步,务求尽量躲开大小便失禁的属下。 陈凌见她五官挪位的夸张模样,不由笑道“主公莫怕,臣还没尿,只是打个方。” 帝君见自己的妻主这副半疯半傻,不男不女的做派,忍不住扶了额。 皇帝陛下狗屁倒灶的驭下之术也太过别致了,让他颇感应接不暇。 凤翎从陈凌的手拿过自己的皇袍,扔到一边,嘴角微勾,坏笑道 “我说廷尉好爱卿。你闯宫直谏,惊了圣驾,我殿前失仪,扔你一脸。我徇一回私放了你,麻烦你也徇一回私,放了我好不好” 陈凌剑眉微蹙。 “这” 凤翎恨恨捶他一拳。 “你他娘的还没完啦” 陈凌赶忙叩首。 “臣不敢。” 天子悠悠回席,对帝君道“哥哥,我读书少。你教教我,他给我讲了半天法,这法字到底是怎么写。” 鸿煦看了她一眼,不知她又要作什么怪,暗暗叹了一声,用指头沾着“毒酒”在案写了个字。 “这是” 凤翎看了,脸露出尴尬,因为她发现鸿煦写的这个字她竟然真的不认得。 “法字的古体。” “哦,吓我一跳,我当哥哥写天书呢。”鸿煦再次扶额,凤翎嘻嘻一笑,望向陈凌,“但不知这个字怎么讲呢” 陈凌拱手道“所谓者,刑也。此字形为会意而造。法当平之如水,故左边从水,所以触不直者去之,故右边从去。” “是个什么玩意儿”凤翎一指案,眨眨眼,望望鸿煦。 “是廷尉大人头的獬豸神兽。” “哦,原来如此。”凤翎点点头,“哎陈子超,你听到了吧不单我不识字,你也不识字啊。” “主公此话怎样” 陈廷尉觉得有些冤枉。 “你我都只认了一半的字。在你看来,法所求者乃是水样公平。在我看来,法只是你头的獬豸,不过也和杀人的睚眦,管财的饕餮一样,是我豢养的猛兽之一。如今你却为了你的公平,放獬豸来咬我这个主人,真是混账” 陈凌语塞,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凤翎笑笑哼了一声。 “怎么觉得我不讲理是吗我向来是个不讲理的痴儿嘛。獬豸的角再尖,也不许它顶穿我的皇袍,否则,赶明儿我朝了穿什么” 陈凌忖了忖,恍然大悟,叩头道“臣明白了。” “你不明白。”天子却冷下脸,继续批驳道,“你以为我大赦天下只是在为自己的私利,为自己的名声,耍赖撒泼我看过你的奏表,也相信你表所言全是事实,那些逆贼,欺天子,下凌百姓,确实该死。你的职责是除恶务尽,这本很好。只是有一条你该如何判断,哪个时候,除恶已经成功天下已经太平” 陈凌忖了忖,严肃地望向天子,沉声回复道“虽然艰难,臣却相信天下万事,只要穷究,总是能勘透真相的。” 天子的脸色一样庄严肃穆。 “不。你永远也找不到那个所谓的真相。因为你手执刑法所要鞭策的是天下人心,而人心从来是变幻不定的。我不想深究,不只是怕你的独角顶到我,或者把那些恶兽逼急了让它们吃了我。更重要的是,我出游这二年,看到了更加可怕的征兆。在南疆,有的百姓为了捉拿逆贼而互相告发,甚至父子反目,兄弟成仇。一个放牛的都有可能因为某天的一句醉话被说成崔绪的同谋余孽。对我而言,这种场面,要逼宫更加可怕。” 陈凌愣了片刻,却仍不死心。 “臣可以细化刑法查究此类冤案。” “你查不了这许多冤案,因为这些冤案的制造者并不觉得自己是恶人,他们也是打着正道的旗号,以除恶务尽的名义来互相残害。所谓善恶其实是很难界定的。百姓们爱听正道二字,也很容易被它蛊惑,这种自以为是的正道一旦失控,或者被别有用心的人cao控,那么整个帝国都会陷入人吃人的疯狂,甚至会此倾覆。” 陈凌无言以对,他一心只求穷究,却实在没有想过如何收拾穷究过头的危害。 天子的脸色复归和蔼。 “子超,人人称赞的除恶务尽未必是好事。很多时候,粗暴的清明平和的昏聩更加可怕。你当然可以单纯追求除恶,我却要保证除恶之人,不变成更大的祸乱,把我的买卖彻底搅乱。”
天子叹了口气,又自斟了一杯。 “所以停止吧。我是天子,长了天下第一的大嘴,我说该停了,便要停了。让我这个昏君,借着东皇的婚庆,糊里糊涂结束这一切,让大家都过几天太平日子吧。” 她说罢此言悠悠喝下酒,垂首无言。 廷尉憋了许久,终于认输,叩头道“臣鼠目寸光,不能体察圣意,陛下” 陈凌想要自责,却被天子笑眯眯止住了。 她靠在几,一指天际。 “看这皎皎明月,我到想起昨日和云君斗的嘴。我问他月亮近还是林苑近,他非同我说是月亮近,因为月亮在眼前,林苑根本看不见。他说是父君教他的,越近的东西,越能看见。我憋了半天竟无法反驳。”凤翎瞥了瞥鸿煦,与他相视一笑,又扭头对陈凌道,“子超,你的嘴厉害,你说说我该如果赢这场嘴仗” 陈凌忖了忖道“主公不妨同少主说,要去林苑游玩不过一日往返,却从未听过有人能去月宫再回来。这样看来,月亮要林苑远多了。” 凤翎听了,拍案笑道“妙极妙极不愧是子超原来月近月远,不过在于望月人的眼睛嘛。” 两个臣子都听出了她话外之音,不由莞尔。 “子超,你与帝君都没有错,我也没有错,也许”她捂着心口,眉眼间现出一丝淡淡凄凉,“谁都没有错。不过是在其位,谋其事而已。” 两个臣子都看出她陡然漏出的伤感,便都些疑惑,可是转眼间,痴儿凤翎又回复了笑容。 “无论我们怎么看,都该确信,正因你我眼皆有一轮明月朗照乾坤,才能像今日这样肝胆相照,共坐一席。子超,我真庆幸,十六年前,是我先他一步,寻到了你。” 陈凌明白她说的人是荀朗,想起前尘往事,不由百感交集。 “主公臣惭愧,万死难报主公知遇之恩。” 凤翎望着月华下两位良臣,想到多年前,自己也曾与他们的兄长,与已死的凤鸣一起在月下共饮,彼时的赤子之交实在今日的君臣相谐还要痛快。 可惜,月华犹在,他们却再也回不去了 “子超,我问你,景律里头黥刑一条已经被废除了吧” 陈凌以为她又为他脸旧伤难过,忙拱手道“主公勿忧,已然废去,再不会有人像臣一样,受此屈辱。” “哦废得很好。”她目光一滞,悠悠叹了口气,惨惨笑道,“我本一介痴儿,才能平庸,德行不佳,竟还能苟活到今天我才是不敢辜负诸贤君子襄助之义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