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第 236 章 兵形象水(一)
鸿煦记得,那一天,凤藻躲开后,他还痴痴愣了许久。【】以至于游湖完毕,那些共同参与的世家公子们全都看出了他对凤藻的思慕,不但争相取笑,还对他吟了这样一首诗“素雪覆千里,春林花多媚,夏云薄暮起,斜月垂光照。” 鸿煦说这诗的理根本不通,韵律也是乱的。 纨绔们笑话他只知道舞弄墨,却不懂学习这首必需专研的“好诗”,笑话之后,又纷纷自怨自艾“你是不懂也没事。你是靖王嫡子嘛,将来还不是能占尽四时风光” 后来,鸿煦才明白,他们会对这首支离破碎,狗屁不通的“诗”大加赞赏,完全是因为诗所指的对象。 也不知是哪个好事之徒截了四时歌的句子,凑成这一首“顺口溜”,用以调侃真宗所生的四位公主 皇储凤和地位崇高,已有千里江山做陪嫁,本应是世家争抢的对象。无奈她性情冷淡,不喜风月,又加鸿家长期把持于飞殿,如果世家子弟早早把手伸向储君,难免引来鸿家猜忌。所以,凤和恰似冬雪一般,早被封冻了青春年华,表面纯洁美好,却难以拘入手掌留得长久。 长皇女凤鸣与她截然相反,出身低贱,没有登基的可能,却明艳火辣,性情爽利。嬉笑怒骂间,指点江山,谈论军事,竟像个惯于领兵的将官。在风月一事,也是爱恨分明,最瞧不扭捏作态的嫡子纨绔,偏爱和荀朗、鸿昭这样的庶出公子耍闹。她彷如夏日黄昏的火烧云,绚烂夺目,却终究没有一个光明的前景。 三皇女凤藻确实是最可惜的。她集合了凤鸣与凤和的优势,有武双全的好人品,且又出身高贵,身也照着嫡出的光环。遗憾的是,只因她储君晚出生了一刻,失去了继位的机会。不过,这种遗憾也带给了其他世家希望。 大家都明白,攀凤藻,等于攀了德帝君,讨好她,等于表达了向鸿家投诚的决心。 何况储君弱,身体单薄,万一 储位之争从来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总之,若能入赘藻公主府,哪怕只是做个入幕之宾,对京城纨绔来说,也是一个借裙带参政的绝好机会。这样一来,“可惜”变成了“可爱”。 藻公主仿佛也知道自己的“可爱”之处,越发显露出柔媚脾性,恍如三月春林,一言一行,俱都温婉得体,叫人沉醉。引得世家子弟争相献媚,讨好卖乖。 至于凤翎这弯“斜月”么。年纪小,脑袋坏,和所有没出息的孩子差不多,贪吃好玩,成天和相熟的哥哥、jiejie一处胡闹,偶尔会莫名其妙坐在一边发呆,想自己的心事。虽是明月一样皎洁,却终究没有多大光亮,迤逦歪斜挂在天阙,天残地缺,四面无援,是四人之最没有机会的那一个。没有人会把这个痴儿当做登天的阶梯。 这是“天台四时歌”的来历。 对于这首“好诗”,凤翎登基以后,曾对荀朗自嘲“我从来没有学过接\客的技巧,也没有相熟的客官,只因遇到你这位有情有义的恩客,又撞鸿昭那个恶霸,才突然变成了花魁,世家公子怨恨我坏了规矩,遗憾自己押错了宝。也在情理之吧” 荀朗听了,只是脸色铁青,却并没有答话。 大概是痴儿的问话太刻薄,竟连他也答不来。 天地良心,他一直以为“斜月”是只属他一人的。 御座太高了,只有凤鸣那样雄才大略的英主方能坐稳。凤鸣登基后,荀朗这个无冕之君,自可以经天纬地,辅佐明君,挤掉鸿家,把荀家振兴成挟天子令诸侯的第一世家。至于野狸猫翎公主么,她只要顺从天性,伴在他身边,无忧无虑做一个吃货王妃好。 他想得很好,他算得很妙。 可怜,他想得太好,竟然叫天地不容。可叹,他机关算尽,却终究在劫难逃。 凤鸣如绚丽夏云一般消散在一片血光。 荀朗一直在想,如果那一回,他能早一步得到消息,及时赶到断龙岭,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假想到最后,他总会懊丧地发现,一切早在二十年前,已经注定。 祖父用药食把两位公主调养成表面健康强壮,内里破败不堪的药人。这是杀敌一千的绝招,也是自伤八百的险招。 一招不慎,崖州的主公换了人,荀朗的谋划也乱了套。 这才叫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阴差阳错之后,荀家的野心终究没能在鸣公主身开花,却在翎公主身结出了诱人而酸涩的硕果。荀朗要吃下这果子,要被腐蚀得肠穿肚烂,没有心肝。 荀朗没有办法,他不能松口,也不甘放弃,所以只能咽下去,再痛也要咽下去。 四时歌是一首好诗,也是一首诗。 今虽不喜欢四时歌,却也不能否认它图谶一般的神秘力量。 凤和雪融冰消,凤鸣云散崖州,凤翎孤垂天际,凤藻在几开几败之后,虽然芳华不再,却如盘根错节的枯木,继续苟延残喘。 今日,澜院内,再对凤藻的眼睛,鸿煦不由想起那句“春林花多媚”的品评来。 凤藻的眼睛,大概是四姐妹之最美的。 她的眼睛不像凤翎那样,圆溜溜,黑白分明,有时还会泛出顽皮狡黠的光彩。 凤藻的眼尾略弯,瞳仁含情带露,眼周略现红晕,眼神似醉非醉,回眸一笑时,眼下的卧蚕呈现出温柔的弧度,叫人心荡意牵。东夷人管这样的眼睛叫桃花眼。 多少个夜晚,这双眼睛曾出现在少年鸿煦的春梦里。 此刻,她坐在琴边,静静凝望着他。换了青衫,装扮成调弄琴瑟的乐工,形容憔悴,素面无妆,眼睛却还是美丽动人的。 “望舒殿下”鸿煦恭恭敬敬对她行了一礼。 她反常地没有站起来还礼,仍是抬着头眼波盈盈地望着他,脸似笑非笑。 鸿煦努力维持淡然,行到她对面,弯腰将那封密信放到琴案“煦已是后宫侍臣,不得擅出。殿下有事相告,我只得以此法相见。望殿下赎我不敬之罪。” 他的口气仍是温柔客气,用的也是少时的称呼,尽管他早已知道了她的心肠,可他却还拉不下脸面。毕竟,面前的这个女人,是他经历过的第一段风月。 看他心虚的模样,凤藻觉得又好笑又凄凉。 大概他也发现她穿奴才的衣裳终不如着亲王的锦袍好看吧 “刑余之人,丧家亡身,蒙君见召已是万幸,何言不敬” 凤藻虽恶,却还识相。 今时今日,“春林”枯败,风光不再,“归义王妃”是已死之人,能以这样的形式复活,甚至同帝君说话,她该知恩了。 她的识相,让他更加百感交集。 “但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凤藻默了片刻,展开花笺,垂首望着头的字,淡淡笑道“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远之的诗才仍是超群,可惜我却已错过了最美的年华。” 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在苍白的脸投下阴影。凤藻不愧是四公主最美的那一个,哪怕是一个细小的举动,也能在无声无息间,把她的雅娇美展露出来。
鸿煦暗自咬牙,脸色微微泛红。 幽篁馆,正陪儿子喂猫熊、荡秋千的天子大概已经猜到他会面对今日这种尴尬吧所以才执意不愿旁听,非要他单独“审问”。 这是在审问凤藻,更是在考验鸿煦。 他尴尬地转过身,坐在东边的席,替凤藻斟茶。 那边,三皇女却已经笑笑抬起头,轻轻合花笺。 “我那时知道,远之所思并不是我。” 帝君没有稳住,终于把茶斟出了杯盏,凤藻见了,樱唇泛出一丝浅笑。 “那天在明轩,初听这首情诗,我也曾沾沾自喜。后来,你来了,她让你陪我饮宴,你的脸色变了”凤藻回忆着二人最后一次对饮,眉眼间半是温暖,半是苦涩,“那表情真是惨淡得令我伤心。便是与老蛮王成婚那天,我也不曾这样伤心。” 他默默无语,垂着眼,开始斟自己的那杯茶。仿佛无动于衷,白皙的脸却已经漏出了波澜。 凤藻等了片刻,抬手抚琴瑟,轻轻拨了一记。 “我本已认命,只叹今生无缘。只是君已琵琶别抱,另开华章。缘何又要容她与东皇琴瑟相和呢” 鸿煦终于忍无可忍地抬起头,蹙眉望着这个让他窘迫不安的女人。 这到底算是谁在审谁 凤藻看出他的羞愤,终于扯开温情脉脉的面纱,眼露出讥诮之色。 “难道不是因为君子胸另有丘壑,要借东皇的钢刀斩杀仇雠” 压了五年的糟心事,被一朝说破。鸿煦再也不复淡定,冷了脸,咬牙站起身。 “我不明白殿下此言何意” “不明白吗”她悠悠叹了一声,讪讪笑道,“那年秋宴,你借行酒令,让荀朗充当女乐,披藕荷春衫,唱匏有苦叶,那样子实在是太可笑了。我当时疑惑,是什么让你忘记了温柔敦厚,变得如此刻薄后来,明白了”她捂着嘴,笑道越发暧昧,“据说,她从林苑回来,听说了秋的趣事,特意召幸了你。五年来,她对你千依百顺,极尽恩宠,召幸,却只有最初的那一回。远之,那一回,她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为什么那夜当值的宫人全都成了哑巴,难道” “归义王妃。”鸿煦的眼已经迸出怒火,咬牙切齿,仿佛尘封在最深处的隐痛又被她挖了出来,“请你谨言慎行。我今日乃是奉诏问话,非是与你谈论这些蜚短流长。” 凤藻看出他的恼怒,顿了顿,仍是从容道“所谓忠jian善恶,不过成王败寇。最可恶的是那些大jian似忠的圣贤。耀之大概能替你出这一口恶气,但是要想彻底扳倒jian相,又谈何容易,你也明白到底是谁,一直都在张牙舞爪地死死护住他吧” 鸿煦的脸色越发难看,冷冷道“忠jian善恶都是外朝政务。鸿煦一介内臣,不便干涉。” “哦,内臣不得干政。”凤藻淡淡一笑,“那外臣可承欢御榻,干预帝王家事吗更何况,他身不是还背负着一笔血债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