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夜访
二十七夜访 二人皆不答话,犹豫了半晌,生财方迟疑着开口,低声道:“她已经走了” “啊什么”星子惊得一个激灵跳起来,全然不顾周身伤口撕裂的疼痛,“她走了上哪里去了什么时候走的” “她”生财见星子激动,忙扶住他,“昨天你刚出门不久,便来了几个人,说是要送她回老家。:7777772e766f6474772e636f6d” “什么人敢要她走她怎么不等我回来”星子浑忘了周身疼痛,急得扳住生财的肩头一阵乱摇,一颗心如坠上了沉甸甸的铅块,一点点沉向看不见的漆黑深渊,又如面临没顶之灾的溺水之人,惊恐中仓皇四顾,却抓不到一块可苟延残喘的浮木。 生财被他摇的七荤八素,开不了口。虎子插话道:“都是官府派来的人,那些人催得很急,等不得你回来,只说让我们转告你就是了。他们问了玉娇,听说家里已经没人了,只能投靠远房亲戚。玉娇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坐上马车走了,究竟去了哪里,我们也不是很清楚。” 星子不可置信地对视虎子一阵,终于缓缓地松开手,喃喃地道:“原来是这样,她昨天就走了他果然是要下手的,故意趁我不在”所谓抗旨的决心,所谓的坚持与承诺,在他面前都只象是一场笑话,连那些令人痛不欲生的鞭打折磨羞辱,都是毫无意义一文不值 虎子隐隐明白了点什么,问:“下手到底是怎么回事” 星子极慢地摇摇头,静默一刻,又问了句:“她没有留下书信么也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话” “书信”生财摇头,“没有来得及写,她只是让我们转告你,多谢公子高义盛情,无以为报,还说请你不要去再去找她。”星子听罢,重重地仰面摔倒在床上,只定定地望着那淡青色的帐顶,久久不发一言。生财有点担心地问:“兄弟你没事吧” 星子浑身已似被抽了最后一丝力气,低声道:“没事我只想一个人待会让我静静吧拜托”半晌,房门轻轻地关上了,星子索性起身将房门反锁,屋里只剩下他一人。 星子无力地趴在床上,心头空空荡荡,伤痛不合时宜地叫嚣着,提醒着他曾经的一切不是一场梦。玉娇jiejie走了,甚至没有再见到一面,再说一句话星子闭上眼,却似看到她一袭白衣,俏立于凄清的晨风中,孤单无助,而自己却一步步离她远去昨日清晨那一面,便就是她的告别了,从此再听不到那天籁般的琴音,再也不能琴箫合奏一曲星子忽然心头一寒,似日出穿透过迷蒙的薄雾,看清了那最后的真实。其实,就算朝廷不送她走,玉娇jiejie也不会留下吧我不能保护她,她不愿连累我只不过昨天如果我在,我可以和她一起走,但皇帝星子一想到皇帝,便如想到一只狰狞的怪兽,箫尺大哥因他而家破人亡,玉娇jiejie因他而流离失所,我呢深深的无力感笼罩着星子,我也束手无策,只能选择沦落吗 星子反锁上门,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在房中躺了两日,不断有人登门道贺,星子都一律不见。阿伟送饭送水,生财虎子前来看望,星子皆不应声。第三日晚上,星子仍是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屋里门窗紧闭,任无边的黑暗笼罩。他已近三日水米不曾沾牙,却不觉饥渴,一任周身伤痛肆虐,亦无心换药治疗。 忽然房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星子顿被惊醒,睁眼忽见几个人影窜了进来,“谁”星子喝道,却被自己沙哑的嗓子吓了一跳。来人并不出声,只是占据屋里四角,接着摸出火折子来,点燃了灯烛。 星子莫名惊诧,这几人身手不凡,一身打扮应是大内侍卫,难道心念方转,门口已出现了一高大而熟悉的身影,星子一惊,皇帝他来做什么辰旦今日只着一袭玄色缎袍,头戴黑色蝉翼纀头巾,这是星子第一次见他换上便装,但眉宇中的威严依旧。辰旦进了屋,星子照理说是要起来拜见的,星子略动了动,还未撑起身,伤口又是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痛。心头愤愤,这皇帝果然从不讲理,闯进别人家里做了不速之客,竟然还要人诚惶诚恐地拜见欢迎他对了,这是他赐我的宅子,他自然是想来就来,毫无顾忌。 辰旦见星子面露痛楚之色,摆摆手道:“你躺着吧,不必行礼了。”在床前坐下,挥手对随从道,“你们先到门外去等着。”随从领命退下。这是上回怀德堂偏殿之后两人再度独处,星子乍见他,种种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尤其是从此与玉娇jiejie天各一方,再难相见星子愤然瞪着辰旦,一语不发。 辰旦亦冷冷地望着星子,凌厉目光中透着寒霜之气,片刻,开口道:“你在绝食想死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就连性命都不要了”星子一愣,随即明白了,自己在府中的一举一动自然都会有人报与他知,而顺昌府与皇宫相距甚近,就是方便他监控方便他突袭驾到但他这样严密控制意欲何为星子想起前几日琼林宴上听到的传言,便是一阵恶心。他若真要打那种龌龊主意,自己必不能束手受辱,反正玉娇jiejie既已被送走,也就再无顾忌了。 辰旦见星子双唇紧闭,俊脸涨得通红,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又道:“你在恨朕难道你真的要一心抗旨” 星子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他派人悄然送走玉娇是给自己台阶下,说实话,辰旦那日定了三日之期,星子若要违命,除了逃亡之外似乎没有第二条路走,而府中城中,皇帝眼线密布,天罗地网,就算带了玉娇逃走,又能逃到何方如此看来,皇帝倒还真是体恤关爱了,星子暗中冷笑,连一介柔弱女子都容不下,还这样假惺惺的做什么但和皇帝讲理如同对牛弹琴,一腔怒火亦无从发泄,星子抿了抿干渴的嘴唇,尽量平静地道:“不敢。臣只是在家中静养,不敢劳陛下挂念。” 辰旦听出星子言语中的疏拒,忽有些怅然,得知他将自己锁在房里,几天不吃不喝,一时放心不下便微服夜访特地来看他,是不是多此一举辰旦顿了顿道:“年少轻狂,耽于美色,倒也罢了,但她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你就不知道自重一点么” 星子最烦这种无理训斥,本打定主意他说什么都敷衍过去不理睬,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反问道:“臣正要请教陛下,臣是什么身份”也罢有什么话干脆挑明了说,星子从不喜欢藏着掖着的。 为什么他一再无礼顶撞自己这九五之尊,自己却并不真正生气,反倒暗中有些欣赏,呵呵,这就是父子天性么辰旦不怒反笑:“你什么身份上回朕便与你说过,朕当你是故人之子,便便如朕的子侄一般。” 辰旦话说到这份上,比上次在怀德堂更进了一步,星子也不由得信了几分,又问:“那陛下能否赐告臣的亲生父母之名” 辰旦摇头:“她她早就去了。”他言下的故人指的是央姬,倒也不算假话,又声色俱厉地道,“此事只能朕知你知,你切不可再让旁人知道,谨防被宵小所乘,于你不利,若出了什么事,就是朕也未必能护得你周全。” 亲生父母果然已不在人世了,从皇帝处亲口得证,星子不禁黯然低头,欲追问更多,料得也无结果。忽听皇帝又道:“朕方才说的话你记下了么” 星子木然道:“臣记下了。”忽又一笑,几分自嘲,几分不甘,“臣不会说与旁人知,旁人也自会有他们的说法。” 辰旦亦已料到,自己破格重用星子,朝中必有人不服,闻言沉下脸道:“别人说什么不须去管,朕既重用你,你当好自为之,勿负朕望,也让朕于国于朝有个交代。” 辰旦语气甚为郑重,言中颇有信任托付之意,星子暗暗吃惊,他真是将自己当成了他的子侄么这皇帝还有如此重情重意的一面难道那些弑父弑兄的谣言都只是谣言但箫尺大哥亲历其乱,又怎么可能骗自己星子心下混沌,若真如此,皇帝对自己的种种举措,倒是合情合理的了。便如当年的涂老夫子,自己虽不喜欢他,也不能不承认,他待自己不错。但他所给的并不是自己想要的,自己想要的却被他干干净净地夺走了,星子不由咧一咧嘴,苦笑不已。 星子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辰旦怜他有伤,也不深究。忽有人敲门求见,辰旦叫声进来,却是阿伟捧了一只红木托盘,屈膝行礼。辰旦摇头道:“免了。”朝星子努一努嘴,“你服侍他用了。” 阿伟应道:“是。”上前将托盘放在床前的茶几上,扶星子起身,道:“公子,这是宫里送来的极品燕窝,方才小的让厨下热了,公子几日没用膳,快趁热用了吧”捧过青花瓷盅,揭开盖子,便是一阵nongnong的香甜气息扑来。 星子知道终于躲不过,口中含糊道一句:“谢陛下。” “罢了。”辰旦大度地道。 阿伟欲要喂星子,星子一把接过碗来三下两下喝了个精光。他这几日也不是有意绝食,只是没有情绪进食,此刻也真觉得饿了。甜腻腻的不觉特别美味,仿佛曾在哪吃过,星子忽想起了,那日在聚德楼也吃过,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燕窝。 眼见阿伟默不作声地退出去了,星子皱皱眉头,道:“承蒙陛下厚爱,不过臣长于山野,吃惯了粗茶淡饭,用不着这些山珍海味,徒费公帑。” 辰旦晒笑:“一只燕窝值得了什么你若尽心为朝廷效力,以后的荣华富贵非可限量。”荣华富贵这几个字分外刺耳,星子顿时涨红了脸,若要卖身求荣,求来的到底是荣还是辱听辰旦又道:“你且在府中养伤,待伤好了朕再行任命。” “是。”星子简短应道,此刻只希望皇帝快快离去。 辰旦叹了口气,悠悠然道:“那你也该明白,你日后的身份不同常人,天涯何处无芳草,京城里多的是名门淑女,你还愁找不到宜室宜家的么” 皇帝哪壶不开提哪壶,星子本已不欲再与他纠缠此事,听他这样说,却又冷笑一下:“臣可高攀不上。”就算没有玉娇jiejie,那些所谓的名门淑女,端庄谨然,笑不露齿,足不出户,一个个如木头人一样,若要一生守着这样的人共度,那还不如去庙里请个菩萨供着,至少还不会说些烦人的话。 “呵呵,”辰旦笑道,“怎么会高攀不起日后你若看上了谁,只要出自良家名门,朕都可为你做主。” 星子剑眉一挑,带了三分疑虑:“当真” 辰旦正色道:“君无戏言。” “谢陛下,”星子微微一笑,语气似在挑衅,“那倘若臣想高攀陛下的金枝玉叶呢,陛下是否愿将公主下嫁” “嗯”辰旦一愣,变了脸色,喝道,“大胆不知天高地厚,朕给了你一分颜色,你就想开染坊了”星子旋即低头,握紧了拳,再不多言。辰旦亦知他只是试探,似乎听到他无声的冷笑。当然史上书中,状元娶公主当驸马的也不是个例,但星子怎么能行而其中的内情又怎能让他得知 辰旦放缓语气,道:“除了朕朕的公主,其余天下良家女子皆无不可,便是别国的公主”辰旦忽住了嘴,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多了转头望向那窗外,月轮已近中天,如瀑的月光映得庭院天井中清水一般通明,一丛丛花树或明或暗,疏影斑驳。时候不早,该回宫了。自己微服出来,若被人知,免不了议论。 辰旦又看了星子一眼,星子也正对视着他,微微跳跃的烛光映着那一双蓝眸,像是蓝宝石一般闪烁光芒。辰旦起身,道:“这些事以后再说吧你好好想想该如何报效朝廷,朕自不会亏待你” 辰旦的声音忽冷下来,如冬日凛冽的寒风拂过结了薄冰的江面,“你说什么胸无大志那日游街时倒是慷慨激昂”星子跨马游街的盛况,辰旦当日便已得知,若换了旁人,他只会暗暗记在心中,从此不再重用便了,但对星子,却是忍不住当面说了出来。
星子那日得北风警告,亦知遭皇帝忌恨,只是他全无后悔之意。皇帝种种举措,无非是要自己对他死心塌地,但星子迎着辰旦的目光,朗声道:“臣以为报效朝廷与报效民众并无相悖。尔禄尔俸,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朝廷公用,皆出自民众供奉,臣才薄德浅,若能忝列朝堂,只想能为民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难道陛下认为不对么” 星子这番话冠冕堂皇,辰旦一时也不能直言斥驳,只冷哼了一声,道:“为民做事虽也不错,但你须知最重要的是顾全大局” “顾全大局”星子的眼中蒙上迷惑不解的薄雾,眨了眨眼睛,“请陛下指教。” 近日边疆不稳,京城筹备万国盛典亦到了紧要关头,偏偏又遇到个不懂事的星子,辰旦黑下脸,不耐烦地道:“什么是大局朝纲稳定便是大局我朝疆域万里,臣民兆亿,千头万绪,必得朝廷上下一心,这才是最要紧的你好生学习牧民之术,为官之道,不要因小失大,误入歧途” 辰旦说罢这几句话,起身欲去,忽见床前的案几上搁了几本旧书,心念一动,他平时读的什么书随手拿过来翻看,一本是“墓碑”,一本是“野夫偶语”,辰旦看了几页,顿时变了脸色:“星子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藏这些书是哪里来的”原来他种种任性妄为,竟是受了这些邪书的蛊惑 星子虽是状元,可这些年来,应试多是临阵抱佛脚,少有正经读书的时候,看得最多的是箫尺带来的杂书,其中许多是朝廷,但愈是愈让他好奇。而且这些常出自民间高人隐士,文采思想,颇有可读可观可信之处,星子往往爱不释手。这回进京赶考,带了几本最喜欢的,其余四书五经,都被他扔在一边,本放置案上以待闲暇时重温,却不料辰旦会突然来访。 忽听辰旦厉声责问,星子暗叫声不好,不能把箫尺大哥牵连进来,淡然一笑,故作无所谓地道:“这是臣进京路上,偶尔见到的,觉得有些意思,便要了来看。”辰旦见那书页破旧泛黄,边缘已磨得起毛,显然年代久远,但听星子的说法,一时又找不到把柄,追问:“你是何时何地从何人那里得到的” 星子眼珠子一转:“臣记不得了。” “记不得了”辰旦哼一声,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若是换了旁人,必令锦衣卫拿下拷讯,辰旦怒道:“听闻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怎会记不得此种大逆不道妖言惑众的东西,你倒还看得津津有味” 星子闻言轻笑,不慌不忙地答道:“陛下何必大动肝火若书中真是大逆不道妖言惑众,臣正好仔细看看,揭开它的妖言,昭之天下,让这种邪书再也不能惑众,岂不是更好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陛下广有天下,固若金汤,难道不能容下这几页纸几句话” “哼强词夺理你身为士子,对这些叛逆之言,看也不该去看一眼,还敢在此诡辩”辰旦喝道,“朕若不是看你有伤在身,绝不轻饶”辰旦怒意不减,说话间将那两本移近烛火,橘红色的火舌跳跃着,顿时卷上了发黄的书页。 星子从来视箫尺送他的书为至宝,忽见辰旦要焚书,再忍不住,蹭的一声竟然从床上跳起来,着地时,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差点站不稳。尚未迈开步子,门外的数名大内侍卫听见动静,已冲了进来冲到星子面前,齐齐将他拦住。星子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火苗越窜越高,烈焰中一张张纸页卷曲着,似挣扎哭喊的精灵,很快两本书已化为一团灰烬。 望着那黑色的灰烬,星子反倒平静下来,呵呵一笑:“陛下何必多此一举这书上的每一个字我都已记在心里,更多的我也看过,陛下要不要我背给你听烧掉这几张纸又有什么意义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星子一句顶着一句,索性连自称也省了。 辰旦狠狠地瞪着星子,脸色阴暗得如窗外漆漆的夜幕,咬牙道:“星子你在与谁说话原来你读的那些圣贤诗书都是来应付朕的却是痴迷于歪门邪道朕真是错看了你”说到这辰旦顿了一顿,勉强按捺下怒火,道,“等你伤好后,先就此事给朕写个折子,朕再考虑对你的任命”看星子的情形,实在不能再受责打,让他写折子自弹,已是辰旦最大的开恩了。 星子闻言,只是沉默以对,任命我很稀罕么 静默片刻,辰旦也不指望星子送驾,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众黑衣侍卫亦跟随其后,很快内室便只剩下星子一人立在当地。星子上前几步,仍是将门反锁了,耳听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对着一室煌煌灯火,星子一时恍惚。 外面有人敲门,星子郁郁地道:“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俯下身,抓起一把焚书后的灰烬,再慢慢地撒开星子暗运一口气,扑的吹熄了室内的烛光,月光透过窗纱,一片朦胧惨淡,星子遥望着窗外那轮苍白的月亮,从没有象此时这般期待箫尺哥哥能象以往那般从天而降,原来自己真的是太自不量力了。 星子趴在床上,不知是因伤痛还是被辰旦的突然到访搅得心神不宁,一夜难眠,到凌晨方迷迷糊糊睡去。第二日中午,阿伟送来午膳,星子用了,阿伟又给他换了药,将息了这几日,伤痛已不似当初那般难挨。虎子生财亦来问候,原来他们昨夜虽听到动静,知道有人来访,却被府中的家仆拦住不让来看。星子担心皇帝私访之事若让他们知道了恐生祸端,只说是宫中来人,含糊其辞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