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文治光华启泰运 仙灵偶引罪礼书
御花园位于晟乾宫北部,裴翊熵与马公公几人一路人向东南方向行走,沿途所遇宫人见到马公公一行,大都自低头行靠边避让,个别机灵的则伏身恭敬问安,马公公都稍稍点头以做回应,几人边走边说着话。 裴翊熵笑道:“马公公,这两位公公我从未见过,劳您为我引荐!” 马公公道:“不瞒您说,我有四个最亲的干儿子,除了在内官监当差的小德子杨保德,就是昨日赐婚时带去你府上的那个,还有一个外放到江州织造局去历练的小毅子洪禀毅,另外两个就是他们二人了。”他转身看向那二位公公,“你们还不快给国舅爷自报家门!” 二人上前拱手,其中一人面庞白净,较为清瘦,先行开口道:“在下司礼监秉笔太监崔立仁,见过国舅爷!” 裴翊熵道:“见过崔公公,早听闻司礼监有一位崔公公,文笔远胜诗书世家子弟,乃马公公得力臂助,想必就是您吧,幸会!” 崔立仁道:“国舅爷谬赞了,咱家不过是仰仗着干爹,勉力做些分内之事罢了。” 另一位公公面色红润,稍显富态,随后开口道:“在下御用监掌印太监田维信,见过国舅爷!” 裴翊熵笑道:“见过田公公,御用监掌管大内各殿室中的屏风、瓷器、漆器、金玉、象牙、紫檀、乌木等一应陈设器物,并天家所藏书画古玩,早听说田公公极善鉴赏各类古董,幸会!天都城古董商会每年举办典仪,各大古董商争相邀您出席鉴宝,但您从未去过,可急坏了这些人,哈哈哈!” 田公公道:“国舅爷言重了,咱家不过是见的多了,自然也就会看些。外面那些人太过抬举咱家,咱家也不愿去凑那个热闹。” 马公公接过话头说道:“小信子,你做的对!”他郑重看着崔公公、田公公,“你们记住,咱们这些人,生死荣辱皆系于上,咱们的心思只能在宫里、在主子身上。若谁跟外面的人有了勾连,生了其他心思,还如何能一心为主子办差?文官们说的做‘纯臣’,大抵也就是这个意思。倘若你们被外面的人利用,有意无意做了不利于宫里、不利于主子之事,我第一个不饶,到时可别说我不讲情面!” 崔公公、田公公恭敬回道:“谨记干爹教诲!” 马公公接着道:“再者,本朝与前朝不同,太祖爷开国时就立下规矩,宦官不得干政。就拿司礼监来说,前朝司礼监权势甚大,当时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人称‘内相’、‘九千岁’,位同元辅,皆因票拟、披红等一应事务均由司礼监负责。到了本朝,所有票拟皆由中书省起草,之后经门下省核准,司礼监方可盖印或披红,此后具体事宜再由尚书省实施。这宝印和御笔,我司礼监只是代皇上保管。因此你们可别错了主意,谁如果想学前朝那些jian人去当‘九千岁’,尽管去学,千刀万剐的时候别嫌疼就是了。你们能服侍好主子,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管好底下的人,就是天大的福气了!” 崔公公、田公公赶忙跪下说道:“儿子们定当用心服侍主子,若存了他心,定教天打雷劈!” 裴翊熵道:“有马公公在前面带路,田公公、崔公公又行的端、坐的正,我看马公公无需多虑。” 马公公道:“国舅爷别介意,咱家也不怕你看笑话,我们这起人,在宫里仰仗着太后娘娘和皇上洪福,才得了这锦衣玉食。倘若哪日见罪于上,丢了性命,倒也无妨,怕的是被逐出宫去,没有了依靠,又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谁还拿我们这些人当人,到时连讨饭人家都嫌我们晦气。因此我时时提醒他们,真是为了他们好!还有我派去助您筹办大婚的小德子,也请您多多指点于他,往后我们这些人要是没饭吃了,小德子好歹帮过您一场,您若念着他的辛苦,给他一口饭吃,我们这些人也不至于饿死了。”马公公说着,竟留下泪来。 崔公公、田公公跪在地上,一时掩面哭泣。 裴翊熵赶忙将崔公公、田公公扶起来,对马公公道:“马公公,您派来的杨公公极为得力,大婚之事有他cao办,为我省了不少心,我感谢您尚来不及呢!您是太后娘娘跟前的老人了,只要太后娘娘在,谁敢让您受委屈?若真有人敢给您和田公公、崔公公不受用,不用太后娘娘收拾他们,我第一个不饶!咱们可千万别再说这些灰心的话,好日子还在后头呐!” 马公公三人擦了擦眼泪,整了整衣衫,几人继续向启泰阁走去。 马公公道:“国舅爷,话说,您怎么突然想着来这启泰阁了?” 裴翊熵道:“我现在管着家里的一处古玩生意,才知道这古玩一行,道行太深,没有经年累月的苦功夫,怎练的出田公公这般火眼金睛?因而想着来翻一翻这里的古书,查一些前朝器物的制法及出处,权当恶补了。这才厚着脸求了皇后娘娘,去启泰阁涉猎一番。马公公,平日里什么人可出入这启泰阁?” 马公公道:“这启泰阁落成于太祖年间,我朝历代先帝均大力补充、修缮,方有了如今的规制,这里藏书数量之巨、所涉范围之广、上溯年代之远,遍览前朝未有出其右者,其乃我大虞文治之丰碑!平日里,二品以上在京官员可随意出入,四品及以上官员如要进入,则需专门上疏陈奏情由,经尚书省、礼部、司礼监、御用监一道核准后,方可进入。四品以下官员无旨不得擅入。再有,就是御用监平日负责洒扫这里的太监们,每两日进入一次进行洒扫。所有出入人员记录由司礼监、御用监一并造册登记。” 裴翊熵道:“不想竟如此麻烦,我这一趟只怕惊动不小,一会我自行翻阅即可,岂敢再劳烦几位公公相陪。” 马公公笑道:“国舅爷乃是奉了太后娘娘懿旨进入启泰阁研习,我等理应陪同,国舅爷切莫客气。今日国舅爷献宝之事,我等也听说了,清霜说太后娘娘很久没有像今天这般笑过了。太后娘娘一高兴,我们的差事就愈发好当了!” 几人说着话,不一会就到了启泰阁前。这启泰阁坐落于晟乾宫正殿无极殿的东侧,裴翊熵回头向西看时,隔着宫墙正可见无极殿上的琉璃金顶,映在蓝天之下,越发巍峨如峰、金碧辉煌。 早有司礼监及御用监的四名小太监在启泰阁外静候,见到裴翊熵并马公公四人前来,赶忙迎了上来。其中一名为首的小太监自报家门道:“小的御用监随堂太监文礼书,我等四人职掌启泰阁一应事务,见过国舅爷、马公公、田公公、崔公公,给国舅爷和诸位公公请安了!” 四名小太监拥着裴翊熵、马公公四人到了启泰阁门前,只见马公公、田公公各自从随身锦袋中掏出一把钥匙,两把钥匙一左一右同时插入锁中,方开了殿门,众人入得殿内。 裴翊熵只见殿中打扫的一尘不染,各类书籍严整的置于紫檀木所制的书柜中,书柜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每个书柜分为六层,约有两丈宽、丈余高。整个启泰阁中隐隐透着紫檀木的木香,华族几千年来的智慧静静的沉睡在这里,等待着每一个有缘人来翻阅。 这四名小太监除了文礼书外,其余三人均装扮特异。一名小太监胸前平置着一张三尺见方的木案,用绳锁将其固定,恰似一张小书案,其上置有名册、笔墨,他负责随行记录阅书之人都看了何书,每本书看了多长时间,看书时说了什么话。此人与方才向裴翊熵等人问安的文礼书均属司礼监。另外两名小太监身体健壮,均属御用监,其中一名小太监随手提了一架精致木梯,若阅书之人要看书架高处的书,他便及时将木梯安置好,帮助阅书之人将书取下;另一名小太监随身提了一袋细沙,用以防火,一旦偶然间起火,即刻以袋中细沙将火苗掩埋。 裴翊熵正看着书柜上雕刻的纹饰,只听文礼书在旁说道:“国舅爷,您是头一番来吧,且听小的给您介绍一番,这启泰阁所藏之书由西向东依次排列,分别为典、章、鉴、艺、汇五部。典为千百年来历代官家认可的主流学派所著之经传;章为历朝宗法、礼乐、律法、度量、经济等制度并内廷工匠所著匠造之书;鉴为历朝正史及各类史料文献,景辉侯先祖所著《光华鉴》原稿也收录其中,太后娘娘还时常来阅览呢;艺为诗文、辞赋、小说、曲乐、杂剧并此类赏鉴之书;汇则较为繁杂,为各家非主统学派之经传,涉及宗教、天文、地理、堪舆、占星、相命、医药、冶炼等门类,并各类作者不可考的上古典籍及民间杂记。”这文礼书口齿伶俐,语速适中,讲的极为清楚。 马公公笑道:“看把这猴儿能耐的。” 裴翊熵笑道:“文公公这名字起得好,正应了启泰阁这份差事,口齿也是一流,马公公调教的人,当真不一般!”
文礼书道:“国舅爷慧眼如炬,我这名字正是马公公起的,自从有了这名字,我这差事当的益发好了。” 马公公笑道:“这猴儿当真不要脸,顺着杆就往上爬!”说的众人都笑起来。 文礼书道:“敢问国舅爷,想阅览哪一类书籍呢?” 裴翊熵问道:“可有前朝官窑瓷器烧制之法的记录?” 文礼书道:“‘章’部、‘鉴’部、‘汇’部均有记载。”说着在前面带起路来。 几人先来到‘章’部,文礼书找出几本前朝内廷官窑瓷器烧制师傅所著的书籍,其中详细记载了前朝官窑烧制所用材料、步骤、成例、耗费银钱情况等等,裴翊熵一边看,一边请教田公公。之后几人又来到‘鉴’部,部分史料中也记载了历代帝王所好官窑之型制、纹样,下旨烧造官窑时的意图等等,裴翊熵览阅后道:“不想有的官窑耗费数万之巨,最终也仅烧得一、二件合意的成品。” 裴翊熵正看着,感觉果真于瓷器一道大有进益,刚要放下手中这本书时,文礼书双手捧着一本书来到裴翊熵面前,恭敬说道:“国舅爷且看这是什么书。” 裴翊熵抬眼看去,那书封面上写着“光华鉴——第一卷”,正是自己的高祖父裴广基得前朝大内授权所著之史书《光华鉴》的原稿。他赶忙放下手中的书,双手接过这《光华鉴》原稿,翻开来,第一页便是裴广基所书之序言: “泱泱华族,光耀如炬。灿烂夺目,传承有序。天地初开,混沌远去。三千余载,历历在录。一族之力,何堪其著。一家之言,何敢记述。天下文俊,奉旨而聚。四海大儒,幸得鼎助。仰承合力,方可成书。众人俯首,廿年亦促。余今年迈,天数多无。汗青非易,不达妄速。圣言在耳,无我无物。裴氏子孙,自当如故。尔等若问,所为何图。书成之日,本心具足。前师可照,后世之鉴。前人难造,后人之福。” 裴翊熵看着高祖父亲笔所书之序言,不禁为先人的气魄、胸襟所折服,不知不觉竟然湿了眼眶。“多谢众位公公,不想今日竟得见高祖父真迹,如与先人交谈一般,方知我辈与前人的差距,一时心中生出万分感慨!”裴翊熵说着拱手向众人行礼。旁边司礼监负责记录的小太监将此情此景也记录在案。 之后,众人来到“汇”部,文礼书找出几本无名氏所著的鉴别、制作瓷器相关之书籍,裴翊熵一边览阅,一边不经意问道:“文公公,可听说过一本古籍《仙灵引》?” 文礼书想了想道:“记得记得,此书记载了多种奇花异草,年代与作者均不可考了。从其文法来推测,乃二千年前所著,其文法晦涩,用字生僻难懂。其中所记载的那些花草,大多已灭绝了,有些花草后人从未发现过,可能是杜撰的也不一定。” 裴翊熵道:“我是极偶然的机会听一位长者提起过这本书,文公公居然对此书如此熟悉,莫非这启泰阁中的藏书,文公公都了如指掌,当真了不起!” 文礼书道:“国舅爷太看得起我了,这启泰阁所藏之书浩如烟海,一万个我也不可能了如指掌。只是大概半月前,礼部尚书宫思埔宫大人曾查阅过此书,我在旁边瞄了两眼,因而记得。” 马公公听了文礼书这话,看了一眼身旁的崔公公,崔公公旋即厉声说道:“小礼子,你越发没规矩了,官人们在此阅览,岂容你在旁窥视,还如此口无遮拦!” 文礼书一身的机灵劲立时吓没了,跪在地上,磕着头说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请崔公公饶恕!”说完自己扇起自己的脸来,清脆的耳光声在这寂静的启泰阁中显得格外突兀。 “原来是他!”裴翊熵想起昨日午后与马公公一同来野山墅的宫思埔,就是他未来的大舅哥,那张器宇不凡的面庞此时在他心中顿时变得面目可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