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旅游栏目(x)
“你来开吗?”九溪这么说着,已经往副驾驶走去了。 “——嗐,你是想问我白天为什么在开出租车,对吧?”毌天枢一边坐进驾驶座,拉安全带,一边说道。 九溪这就尬住了,这毌天枢有时候说话笨笨的,实际上却聪明到可怕了,一开口就把九溪好几层心路给看穿了,仿佛一直活在大气层、溜着人玩一样,九溪跟她对话时确实有点被一览无余的被动感。 “嗯,你说的一天赚四百块的工作,就是开出租啊?我原本以为像你这种下凡来的神仙,应该会做些特了不起的工作呢。” “哦?比如呢?” 毌天枢发动了汽车,轻轻给油,慢慢地开了出去,小车移动起来,载着两人朝小区外驶去。 “比如,什么间谍啊、情报商人啊之类的,你不是自称全知全能吗?多方便啊。”九溪说。 “嘿嘿,我才不干呢。你看电视剧里那些下凡的仙女,有几个人是到民间利用法力受人参拜去的?都是找个小木屋,种种地、插插秧,挑个喜欢的老实人谈谈恋爱。当神都当惯了,谁还稀罕啊?” “那倒也是,”九溪点点头道,“想法不同到底是经历影响的,神的乐趣跟凡人不一样吧——那要是仙男下凡会怎么样呢?” 毌天枢笑道:“这个,一般是不是得投胎啊?像神瑛侍者那样,也是来体验体验生活、谈谈恋爱的啦。” “不也有像天蓬元帅那样的嘛,虽说贪财好色了点,起码也有事业心的。” 毌天枢不知被戳中了什么笑点,哈哈大笑。 车开出了小区门,沿着大路向北向东去了。凌晨三点,路上的车辆非常稀少,好远都不见一辆,九溪把车窗放下,毌天枢也开得快了起来,路上除了呼呼风声,就是寂静的城市大地,偶尔才有一辆大货车经过的长笛和轰鸣。 “你的戒指呢?黑色的那个。”毌天枢忽然问道。 “送人了。”九溪答。 “你可真舍得啊……” “我是比一般人更能断舍离一点。”九溪自夸道。 下弦月挂在空中,虽不圆满,却格外明亮。辽阔安宁的晴夜,月亮在城市道路上空,显得更加高远,九溪倚在小车窗边,望着清冷的夜色,感到久违的自由与心旷神怡。 人们喜欢旅游的心情,大概就是如此了吧。 抛下旧生活的一切,不带往日繁杂包袱,更无关身份,只需投入到一个崭新的地方,纯粹地体验享受生活,尽管那也是别人长期蹲守的牢笼——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来是由自己选择的、可以放松下来尽情参与的游戏。 “现在凌晨,我买的今晚的机票,明天到旧金山。”毌天枢的侧颜平静和煦,语调却不受控制地上扬,听起来挺开心。“咱们还有今儿一天的时间慢慢开到S市,嘿,但我开车过去也就用俩小时。你应该没有什么未尽的遗愿了吧?” “说不准,”九溪正平静地望着窗外吹风,忽然回头说,“我在网上买了一些去极地的旅行装备——” “在后备箱里了,”毌天枢说,“连同你的证件之类的。嘿呀,我办事,你放心。” “真有你的,擅闯民宅?” “咳、我说真的,你买这些东西其实没太必要,不过无所谓啦!能舒坦点也好,反正你的钱留着也没用啦。” “对,说到这里,你之前说的还需要准备……” 九溪忽然想到,天枢说出发前还需要准备的东西只有“心情”。但那是在他梦中的事,于是他一时打住了,不知还该不该继续提起。 “心情?”反倒是毌天枢把后半句接上了,“现在的心情,适合出发了吧?” 九溪望向路边飞速略过的楼房和路灯,说道:“我不明白。我原本以为,我需要在一切‘身前事’都交代好、向我的亲友认真道别、把这段人生经历圆满落幕后,才是我开启下一段人生的起点。但现在并非如此。” 毌天枢双手把握着方向盘,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道路,沉静下来说:“要告别过去,‘圆满’或许是好的,但圆满结束的东西只会像分段导弹那样从你生命中离去;要从过去中走向新生,需要的是‘遗憾’。” “遗憾?” 九溪把手肘搭在车窗上,发出了一声叹气般的轻笑。 “感觉如何?”毌天枢说着,身边大车经过的轰鸣让她的声音被掩盖了些许,又重新浮出来。她用带着柔柔笑意的音色说道:“我这次邀你离开,只需要眨眨眼睛。” “我只是觉得……”九溪说道,“启程的时候到了。” 两边车窗外的风穿透车厢内,毌天枢在畅通无阻的道路上开得很快,凉爽的夜风扫过每一寸发丝间,仿佛把一切烦恼忧愁也尽数捋去了,朝后方吹得很远。 毌天枢没有着急地开上最近的路途,而是走了一些开起来像赏景似的舒适道路,绕圈去往S市。过了一会儿,九溪远远地望见西湖景区外围的树木,那附近安静得很,只有树影在昏黄的光下摇曳,路边深夜酒吧中的人都散去了,所有的店面都关闭了,天色很黑,景区塔顶的彩灯微弱得就像蚍虫的一次呼吸。 他想到一句诗文来。西湖歌舞几时休? 此时,时间终于静止了。 .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九溪和毌天枢在S市下了车。 这是九溪近期第二次来S市,踏上这里的感觉却不像上次那么忧虑了。看着清早的曦光冉冉升起,他有点雀跃的期待。 两人并未多做逗留,只不过找地方吃了些早点,然后随意地去了一家旅馆休息。 晚上的机票,飞往比国内时间晚了15个小时的大洋彼岸,短时间内的倒时差还是相当辛苦的。何况九溪刚刚差不多一夜没睡,此时虽然兴奋,也架不住困意,往床上一扑就着了。 睡到下午,两人启程去往机场,毌天枢果然把各种材料准备妥当,两人坐上了去往美国旧金山的国际航班。 虽然中途要在首尔中转,旅途也算相当快捷了,全程仅需14个小时。两人出发时还是18号的晚上八点,经历好久的飞行,到达时,美国时间反而倒退了一小时,还在当天的晚上七点。 九溪一下子产生了一种已经穿越时空的错觉来,尽管以前也经历过类似的时差,却都不如如今的奇妙。 美国时间的当晚,下了飞机,天色尚还亮着,两人要在此休息一晚,毌天枢在机场边租了辆敞篷汽车来,换成九溪开车去周围兜风。 “你还记得你在S市租的摩托吗?”毌天枢笑他道,“可没见你还给人家啊。” 九溪摆了摆手,让她别提了。 旧金山,三藩市,山城地貌和发达的城市组合在一起,陡峭的路段方便旅人在高处纵览广阔之景,密集的楼盘在巨大的天盖下摊开。 毌天枢放的音乐是贾斯汀·比伯,九溪开着敞篷车一路北上,沿途经过到处是棕榈树和彩色房子的郊外,进入繁华有如S市的市区,一路上充斥着巨大的英文标语和告示牌,经过九曲花街、又到渔人码头的时候,傍晚浩瀚的蓝紫粉红渐变天色与平静的海面相接,他俩把车停在路边,赏了一会儿景,夜色很快垂了下来。 地广人稀的西方城市,带给人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辽远,也或许就是人们所谓的“自由”——即使九溪以前出国旅游的时候,并没有多少真切地感受到“自由”,但如今他换了心境,切切实实地有了畅快之意。 旧金山的夏季凉爽而干燥,两人都穿着从国内带去的轻薄衣服,坐在敞篷车里倒有些冷。九溪不怎么怕冷,就问毌天枢要不要把他买来去极地的冲锋外套披上,毌天枢则欣然接受。 “你来过美国几次?”毌天枢站在夜色下,倚着车,迎着十几度的凉风问道。 “几次?”九溪想了想说,“专程来玩、途经,数不清了,加起来估计能有十几次吧。你呢?” “我也数不清,”毌天枢说,“以前来的还少点,往后的日子来得很多,尤其是三千年代,为了业务,跑了无数次了。” 九溪只是眺望着码头边桅杆林立的船只,没有答她。 在悠闲赏景这一点上,九溪和毌天枢志趣相投,即使在去南极冷冻这样的大事前,即使旅途的行程马不停蹄,他俩也会在每个站点之间的空隙时间里,默契地稍作闲逛、浅浅体会风土人情。 毌天枢是拥有着广博生命的神,自然到哪里都是淡然处之;而九溪有着从原生家庭带出来的见多识广,走得再远也不会大惊小怪。两人在码头边稍作逗留,又开车回到城市夜景中,在北滩的意大利餐厅吃饭。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随便聊了几句,到了晚上则回到酒店睡觉。 美国时间第二天一早,两人又启程去机场,飞往阿根廷。 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机场,九溪和毌天枢停留在航站楼之间的小餐饮店吃饭,等待中转换乘。 毌天枢对于美元换阿根廷比索的汇率很满意,甚至在机场的免税店买了点化妆品。一路上的花费都是毌天枢出的,九溪当然不敢有异议。中转的时间很短,两人来不及在这个城市中游逛,于是就只吃些烘焙点心和啤酒,坐着聊天。 毌天枢感慨阿根廷的经济,说到这么一个发达城市如今物价这么低廉,作为汇率差价的受益者,她是很开心。九溪一向对这种事不上心,对货币更是没感觉,就默默地听着。 “你以前来过阿根廷吗?”毌天枢喝了一大口扎啤杯中的啤酒,问道。 九溪点了点头,说道:“高中的时候,跟我表姐一起来过一次。她是摄影师,当时想来阿根廷拍照片——神不知道这些事吗?” 毌天枢笑说:“知道是知道,问了才知道。我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守在你身边的。” 九溪不搭理这种谜语,继续说道:“我们是在阿根廷温暖的季节来的,虽然当时也不是很暖和。我jiejie每天只顾得拍照,我负责拎包加充当保镖,所以算不得很尽兴的旅行。” 毌天枢理解地点了点头,说道:“我对你表姐有印象,好像是个很重视地域文化的人。” “大概凡是文化她都感兴趣吧,”九溪继续讲道,“我们在南美待了一个多月,直到期末考试前才回去。其间走了好几个城市,其中就数布宜诺斯停留时间最长。没有摄影计划的晚上,我俩躺着看电影,她播的是《春光乍泄》,还说这就是她喜欢布宜诺斯的原因。”
“哎呀!”毌天枢一下子捂住脸大笑起来,说道:“你表姐教育得歪呀!” 九溪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南美洲此时正是步入严寒的时候,毌天枢已经套上了九溪买的薄羽绒服,九溪仍然穿着单外套,机场窗外的天空则是一片常年的阴沉。时间是当地的早上,毌天枢聊到时间的问题,说着再过几小时、下午就会到达乌斯怀亚,九溪一路上被旅途磨得平静的心情就又振奋了起来。 两人很快又登上了飞机,到达乌斯怀亚,是当地20号下午两点,距离从旧金山出发,大概过了正巧24小时。 “国内的时间……6月21号凌晨了。”毌天枢说。 “嗯,”九溪取到两人那点简单的行李,问道,“我们到世界最南边的城市了,下一步呢?” 毌天枢没回答这个问题,继续问道:“你知道这个日期代表着什么吗?” “什么啊,”九溪扛起旅行包,先一步朝机场外走去,“国内外情人节、结婚纪念日、生理期、路易十六断头几周年零五个月——还是夏至?” “你有病啊!还能关路易十六什么事?”毌天枢在后面又气又笑地捶他。 两人踏上了世界最南的小城。 “我们坐船去南极。”毌天枢又重复了一遍。 不过他们最先要乘坐的是机场边的出租车。 下午两三点钟,已经是乌斯怀亚的冬季傍晚。两人走出飞机场,就踏进了茫茫的大雪地里。寒冷的季节是乌斯怀亚的旅游淡季,偌大一个停靠车辆的广场上都没那么多出租车了,只剩了白皑皑的大雪,显得分外寂寥。他俩坐进车内,还未开出多远,天就黑了下来。 远处的雪山是白的、近处的大地也是,大量的冰雪互相映衬出皎洁的冷光,在天黑后仍旧晶莹。河水和雪盖下的树枝则是难以看清的黑,乌斯怀亚成为一个只剩黑白、烟雾缭绕的梦幻世界,美得仿若仙境。 出租车很快开到了港口和码头旁边,两人下了车,踩进咯吱作响的积雪中。路边是一排排色彩鲜艳的小木屋,在灯下亮起一点又一点的彩色光晕,附近的街道如同大地上撒下了彩虹的碎片。 稍微靠近城市繁华区域的街道上,墙面被喷涂了囚犯主题的街头涂鸦,毌天枢遥遥地指着那些涂鸦画作给九溪看,说道:“这个城市以前是流放犯人的地方,最凶恶的囚犯就会被关押在这个最南方的边境。所以,这是被囚犯建立起来的城市。” 九溪说:“你也来过很多次吗?” “嗯。从这里还没被英国人入侵的时候,从这里的原住民还存活、还会举办神秘的成人仪式的时候,我就来过这里了。” 九溪哑然。 “时代变迁是非常剧烈的,”毌天枢笑了笑,“从前这里是原始的母系氏族,之后又进入父系社会;英国人带来瘟疫和压迫,接着原住民灭绝了;乌斯怀亚成为让囚犯恐惧的不毛之地,又被囚犯建立成城市。如今它是最繁华的旅游城市之一,经济发达、风景美丽,全世界人都向往。时过境迁、思想和价值观变得也那样快……你说,当你纵向、横向地看过世界之大,庸碌的人生究竟还剩什么意义呢?” 九溪扁了扁嘴,并没有被这番话吓到。 因为他已非昨日,他已经站在了火地岛之南,乌斯怀亚的雪中,他已经获得了自由的新生,不会再被困在狭小而不透风的世界里。 因此,他听完毌天枢的讲解,终究也只是勾唇笑了笑。 “不过,这个季节,应该没有去南极的船启开吧?”九溪耐不住好奇,还是问了一句。 “是的,你也知道今天夏至——还有十小时出头,南极圈内就要正式进入极夜了,里头暴风雪大得很,温度那么低,旅游团没法进的,连一般的科考队都不会这个时候进去。” “呃呵、哈哈、你该不会……”九溪马上浮现出了一个不太妙的想法,“你又提到夏至。你该不会,要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之内,十小时直接从南美洲干到南极洲吧?” 毌天枢扭脸向他挑了挑眉,说道:“有何不可?” 九溪没接她的话茬,只是隐隐觉得期待。 从乌斯怀亚南下南极洲,距离已经不是特别遥远,如果按飞机的速度,也就是三四个小时,然而这样的飞机显然不是他们能坐、能开的。普通人如果想去南极旅游,乘坐轮船至少需要两天左右,才能到达南极圈边缘小岛。 海路的速度终归是要慢很多的,只能达到飞机的二十分之一。何况两洲之间的德雷克海峡拥有着号称“魔鬼西风带”的危险区域,若非安全性高的船和经验丰富的船员配合,断然不可轻易入内。 而现在,他们两个人,居然能私自下水,在连国家科考队都望而生畏的季节里,几小时就到达南极吗? 怀着振奋的心情,九溪跟着毌天枢摸黑走到一处偏远的岸边。 毌天枢已经拿着手机跟接头人取得了联系,等到两人走近停船的简陋码头,九溪不禁有点傻眼了——因为附近根本就没有什么想象中的高科技大飞船,在黑乎乎的山边海滩上,只有一叶随处可见的钓鱼小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