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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双生

    火红冲天的凤凰树下,一袭绿衣钗带的少女正满怀心事地端坐一旁,怔怔地看着正对走步兴致盎然的女娃,摇摇晃晃地追在比她高出一头的男孩子身后,口齿不清地叫着“哥哥”。

    小男孩趁少女不备,拉起女娃就往蜿蜒回廊背后的空地跑走,他手里端着一个小巧别致的蹴鞠,就在女娃欢呼雀跃的嬉笑声中cao练起来。

    女娃露着短小的四颗门牙,朝他傻傻地蹦跳欢笑,男孩正欲大显身手,只见脚尖上的藤球“嗖”的一声,已不受控制地飞入身侧高墙中。

    见爹爹亲手做的球就这样被自己玩丢,女娃揉着眼睛,大哭起来。

    “哥哥带你找球去。”男孩牵着女孩揉得湿漉漉的小手,往高墙别院的正门走去,俩人互相搀扶着,手脚并用地努力翻过一节节台阶,终于距离院门仅有一步之遥。

    这时,却被一位博带玉面的少年拦住了去路。

    这人弯下腰仔细端详着眼前两个小童,朝他们摇摆手指,“这里不许进,到别处去玩!”

    女娃俨然被他吓住,扁着的委屈小嘴,眼泪正在路上,腾云驾雾。

    男孩倒也镇定懂礼,朝守卫小哥微微拱手,“meimei的球落在院子里,哥哥带我们去找找吧?”

    “不行!”那少年指着额顶的门匾,“这里是朝中重地,你们若要进去,便要杀头的!”见这两个小孩子长得十分俊俏可爱,从头到脚打扮得也颇为考究,他便突生戏弄富家子弟的想法,故意朝他们的脖子比划出一道刀光。

    终于在女娃一浪高过一浪的哭声中,男孩将meimei护在身后,眉头紧皱着反击,“你无礼!知道我们是谁吗?”

    “我管你是哪个洞的妖怪?”少年握剑抱胸,趾高气扬的步步紧逼,佯装要鞭打他们,“我是伏妖钟馗,胆敢在这撒野,且吃我小爷一剑!”

    眼见宗训和允予抹着眼泪,各搂着自己的一只大腿嚎啕大哭,骓儿便气哼哼领着他们前去找那个胆敢欺凌皇子的小子,好好算一算账。

    “宗训,是这吗?”骓儿见两只小rou球惊吓地躲在自己身后,便仔细地端起郡主的架子,叉腰对着这“殿前指挥院”牌匾之下那个身着白衣、同自己年岁相仿的少年大声唤到,“我是希安郡主,你快过来谢罪!”

    待那少年走近一看,不禁笑逐颜开,“啊!原来是你……”

    骓儿不记得自己见过此人,不由分说已是劈头盖脸地一顿责骂,“你这个有眼不识泰山的家伙,知道站在这里的都是谁么?就胆敢这么欺负他们!现在就让你见识见识本郡主的厉害!”

    不知是不是骓儿过于盛气凌人,那少年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骓儿一动不动,清亮的眸子全部聚焦在这张极为耐看的鹅蛋脸庞上,根本无心反驳其他。

    见这登徒浪子一个劲盯着自己,骓儿抬手朝他甩了个巴掌,白皙的皮肤瞬间留下一道分明的五指痕迹。

    那少年捂着脸,才后知后觉自己过于无礼,赶忙丢下手中的剑,朝眼前这位郡主不住鞠躬道歉,“郡主恕罪!郡主恕罪!”

    “别光冲我谢罪!还有他们呢!”骓儿指了指瞪着大眼躲在自己身后、正稀奇打量着眼前这个行径怪异哥哥的两只娃娃。

    那少年顿了顿,分别朝两个小童鞠躬行了个大礼。

    “……大哥,我错了!”

    “……大姐,我错了!”

    “噗嗤,”少年突如其来且石破天惊的憨傻致歉,终于令骓儿忍不住笑弯了腰,“什么大哥大姐的,真是蠢笨!”

    男孩自小接受宫中礼仪之导,默默地拱起两只小手,朝他仔细回礼,这才算平息了这段小风波。

    不一会儿,那少年也赶忙端着藤球,送回两位主子手中。

    “本郡主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大皇子、澶州郡侯郭宗训,这位姑娘是夏尚直都虞侯之女,也是符主义女。你在宫里当差要万般仔细,冲撞了主子,下一次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我听见院外一片吵闹,究竟是怎么回事?”此时,赵匡胤已跨过院门,走近一瞧,连忙恭敬行礼,“微臣不知殿下与郡主登临,怠慢之处,还请各位恕罪!”

    他见三人似正与白衣少年对峙,连忙朝他低声呵斥,“光义,你是不是犯什么差错了?”

    那位唤作“光义”的少年看似乖巧地垂着头,眼神还不时偷瞥着那像极了高傲孔雀的郡主来。

    “指挥使,看您与他颇为熟络,还是多教导他些规矩,免得出了差错,便不像今日这般得过且过了。”骓儿见到昔日的元朗大哥,坚硬语气不禁弱下几分。

    “郡主教训的是!这位是微臣三弟光义,从小被家中娇惯,微臣日后定会对他严加管束。”

    “那就不打扰都指挥使处理政务,我们先走了。”骓儿微微颔首,拢着侄子侄女,连扫都未再扫少年一眼,便端着修长脖颈,拖着墨绿色及地尾曳,长扬离去。

    “大哥,她就是那天把迷路的娘送回家的女子!”唤作光义的少年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的背影,张扬着不可自拔的心驰神摇,“从那日起,郡主就把我的心偷走了。”

    赵匡胤正回想着数年前还窝在自己怀中孤苦伶仃的小女娃,如今摇身一变已是亭亭玉立又高高在上的皇室宗亲,不禁慨叹着命运的翻云覆雨手,一听到弟弟毫不自知的“贪婪野心”,更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只盼他别将这方白日梦浑说给母亲便是谢天谢地。

    太行以西,绿槐残雨。

    烽火铺张,摇曳无律。

    “符彦卿派遣史彦超帅两千骑突进,于忻州以北格杀辽军两千,后超单兵续进,遇辽援军主力,邃斩杀于马下。辽军大胜忻州叛贼,符军已撤兵南下,直奔晋阳而逃。”

    刘崇亵衣半系,撑着手肘惊讶坐起,甚显兴奋,“经此阻击一战,大周气势由盛转衰,北汉算是彻底熬过一劫!”

    “父皇,晋阳城本就易守难攻,周军补给不足又疲惫不堪,”见他起身,二皇子刘承钧连忙递上一盏药碗,踌躇满志地笑道,“如今已失史彦超一枚大将,若是我们再把符彦卿拿下,周军怕是要势若山崩了。”

    “唔……”刘崇将药仰头吞下,眉间因苦涩拧成的一团仍未消散,“不能再打了,若是彻底激怒了大周,他们举全国之力再行进击,我们真是顶不住了。”

    “可是父皇,我们有辽国援军啊!”刘承钧颇为不解。

    “错,大错特错!”

    “父皇的意思是……”刘承钧转了转眼珠,装作恍然大悟,“我北汉存在的意义,便是要制衡辽国和周国,不可被任意一方过分牵制,等到时机成熟,再将周国一网打尽?”

    刘崇这才满脸欣慰地点了点头,“你根基尚浅,为父身子每况愈下,这次确认周国实力不容小觑,从此之后,你要懂得韬光养晦、适可而止,在防范周国同时,更不能让辽国肆意吞并北汉国土,我不奢望你能做到一代明君,但万万不可做第二个亡国的石重贵!”

    刘承钧内心本就对父亲卑躬屈膝向辽王称“父”的做法颇为两难,如此试探过后,更加坚定了自己未来施政的原则和方向。

    “父皇,那两位质子该如何处置?”

    刘崇打量着眼前已颇有主见的儿子,目露审视光芒,“你想怎么处置?”

    “就像父皇所言,这时不应再激怒周军,所以两人断不可杀。”

    “那就毫发无伤地还回去?”

    “是,不仅要毫发无伤地还回去,”刘承钧城府颇深地露出一丝狠笑,“儿臣还要好好地为他们送份厚礼!”

    史彦超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到晋阳城外的周军之时,全军上下弥漫着无尽的哀伤惨淡。从高平之战至今,已足足胶着三月,数日来北汉大雨连绵,士卒疲劳多病,晋阳久攻不下,再加上潜入城内的重进也是杳无音讯,如今又折损一员朝中重将,就连符彦卿也是从辽军的围攻中几近曲折方能铩羽而归、逃出生天。如今大周已是凭单薄己力和北汉、辽军两相抗衡,军中气势渐颓,再而衰,三而竭,一时间难以转圜。

    安歌望着堂下同样面露难色的六位主将,早已看清他们佯装镇定背后迫切的撤退意味,由此更加陷入两难——打入北汉腹地的机会一旦擦身而过,下次便不知何时方至,可若是继续持久拉锯,一旦汉辽联军猛烈攻击不再停歇,眼前这些大周最为精锐的部队和战士,恐怕连同自己,都要在这泥潭久陷中彻底沦为灰飞烟灭了。

    “撤吧!”

    一声高亢如惊雷的答复从远处传来,令安歌心头一颤,正疑惑着究竟是谁如此大胆直言,未曾想再抬头,便见屋内人等已如潮涌跪踞一地,“陛下万福金安!”

    安歌与对面走来之人深入潭水的褐眸吸引相对,心脏怦怦乱跳,只觉世上万物皆已消解虚化,目中除他,再无别余。

    待自己终于反应过来,想要起身拜礼,肩头已被郭荣温柔按下,“大家数月以来辛苦太多,快免礼请坐!”

    安歌强忍着由挫败、委屈、思念和开怀混为一体、早已不知为何种情感凝结而成的泪水,不致在群臣面前流露脆弱,可却只是偷偷望着身侧气质超群的夫君,嗅着他身上熟悉心安的淡雅香气,她便情不自禁地将头埋到胸间,感受着透明guntang的泪水肆意驰骋倾泻。

    郭荣似乎感受到她深隐的抽泣,紧紧地握住她骨径越发分明的春葱素手,仿佛在对她传递无形连绵的鼓励,“符妹莫怕,万事有我!”

    “朕在汴梁知晓前方战况胶着无进,况且契丹增许援军想必已在路上,时机未到,彦超已去,朕着实不想再失一员忠兵猛将,遂亲自前来,接尔等后退返周。”

    堂下众将终于松了口气,暗自慨叹圣主能屈能伸、大智大勇,不是只顾求胜而不择手段的鲁莽匹夫之辈。

    正所谓“进军易,退军难”,郭荣遂安排同州节度使薬元福妥善策划,集结重兵分成梯次解围撤退,以防汉辽联军出兵追蹑。

    安歌掀起御驾棱窗,回望雨雾缭绕之中渐渐模糊的晋阳城楼,暗自伤感,不知下次再能兵临城下,将是何等年月光景了。

    夜深夏雨微凉,郭荣将战袍披到安歌肩头,将她拉到自己身旁,“高平一战困苦多艰,你们能一举攻到北汉都城,已是极为意外的收获,如今国内还有诸多疲敝亟待举措,不宜纠缠恋战。等到国富兵强、制善意齐,莫说北汉,便是整个契丹草原,都待大周强蹄一统扫平!”

    他一刻不错地凝望着久未谋面心尖之人的侧颜翘鼻,谈及开疆拓土的霸气言语忽然柔情似水起来,“我会牵着你的手走遍这四方天下,看遍四时美景,千千万万里,各处都是我们征战的足迹。安歌,莫纠当下得失,以期来路荣光,可好?”

    安歌扬着温润鹅颈,强作眉目如画,“好!我会伴你身侧,护尔周全。”

    郭荣看穿了她的强颜欢笑,知她此时定陷于重进安危焦虑之中,不禁为她开解宽心,“如今我们已经撤退晋阳,刘崇定不会再拿重进与国舅二人要挟激怒我们。另外,我已经安排好人手潜伏城内,若有情况,他们会伺机而动的把两人救出来的。安歌,这些日子你太累了,是时候好好歇一歇罢。”

    “我信你,重进和国舅定会平安无事。”安歌惊诧于两人的心有灵犀,她忽然想起曾几何时,昭信不知从哪听来的“踏板灵修,火焰双生”的佛家说法,还说他和忍冬是掉在两个身体内的同一个魂魄碎片,即使穿越万里,都会知道彼此所想,知道彼此跨越时空交汇而成的思念泛滥成灾。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千里迢迢赶来为自己化解这道难题的罢。

    待周军顺利撤回境内,郭荣便遂安歌所愿,沿着黄河一路向西,直奔河中而去。

    面对即将到来的封后大典,安歌想和孑然一身、孤独化蝶的崇训,还有那段许久不敢触碰的过往回忆,平心静气地好好道个别。

    光景如昨,昔日公子早化枯骨,维叶萋萋,存世一人凤凰于飞。

    两人摒除一切随从,亲手为崇训的坟陇添加几石新土,拔除茂密成荫的草芥。

    安歌看向一旁的李守贞夫妇合葬墓,不禁苦笑感慨命运轨迹的神奇与无常,“李守贞曾说我有皇后命,才让崇训娶我进门。如今谜底终于揭晓,我终究成为了大周的皇后。不论是有运无命,还是有命无运,却牵连了崇训本该波澜不惊的一生。”

    既然往事情仇早已乘风归去,作为曾经的李氏儿媳,安歌亦亲手为李守贞夫妇之墓按例添上新砖新土,才算心安坦然。

    “李公子,我应该感谢你,在那些日子将安歌护得周全,她是个坚强的女子,但强极易折,内里实则敏感脆弱。我会一生一世守护好她,给她世间至臻至纯的自由和快乐。”郭荣斟了一盏佳酿,倒入土中,芬香四溢,“不论你是否真的已经变成宗训回到安歌身边,我们都不会忘记你。愿你保佑她一生平安喜乐。”

    “在自顾自说些什么呢?”安歌眼眸弯笑,莞尔走来。

    “没什么,我是说如今既然到了河中城,我倒想去探望那对教我们打铁花的老夫妻,一别数载,不知他们如今生得怎样,你可愿与我同去?”

    “那是自然,稍候片刻。”安歌从崇训坟茔之上取了一把旧土,一颗不落地仔细放入腰间荷包,遂十指相贴,默然祈祷,“崇训,如你画中所示,我终于找到了此生唯一挚爱,但心底永远也不会忘记陪我走过三载悠悠岁月、潇洒如仙的你。愿这抔土能引你时常入梦,如故友小叙,如过往每个快乐无忧的瞬间。愿你保佑子期,从前方虎口脱险,全身而退;愿你保佑郭荣平安顺遂,得其所想,青史留名;亦愿你保佑次翼放下执念,得到属于她的真切幸福。”

    她闭上双眼,回想起那日在故知丘向秦隐先生问及关于繁衍子嗣的担忧来。

    秦隐为她仔仔细细的悬了脉,“我看不出什么不妥,或许是缘分未到,大小姐不要过分担心,子息这事,给自己压力太大,反而不易得。”他忽然面露疑色,隐晦地问到,“先夫李公子在时,你们也未得半分子嗣痕迹么?”

    安歌带着愧色轻轻摇头,“自打您跟他讲,阴鱼归位的头年不能行事,他为了我的身子,就一直没敢怎么亲近我,之后国事家事乱了套,便是再不可能的了。”

    “什么阴鱼归位的头年不能行事?我并没讲过这样的话。”

    “您不是说……”安歌惊愕地站起身来,“难道这是他凭空扯的谎?”

    “阴鱼归位,本不妨事,身子顶多恢复个把月就会痊愈,哪里会有一年之久。”秦隐将安歌从小看到大,已基本是半个女儿,很多感慨也是直抒胸臆了,“那李公子定是觉得你不会与他长久,为了保全你,才做此君子之举。”

    再一睁眼,晶泪尽淌。

    “崇训,谢谢你对我的保护。自由徜徉吧!待到百年之后,青丝华发,咱们再得九天相见!”

    微风轻柔拂面,她的笑容绚若金乌,为清冷坟冢笼上一层永不消匿的和煦光罩。

    她长长舒气,摸着永将空旷一角的心房,昂首咏叹,终得勘破放下,自在释然。

    待两人循着记忆中的蜿蜒里巷,找到熟悉的打铁花夫妻家院之时,已过正午时分。

    记忆里破烂的院门如今已重修齐整,许久未见有人应门,两人正要转身离开,只听背后“吱呀”一声,一位白衣覆身、眉目清秀的中年人终于应声而出。

    “先生你好!鄙人姓柴,携妇前来想要拜望居住于此、以铁器为营生的一对老夫妻,”郭荣知道自己认错了人,便连忙告辞离开,“怕是我们走错了地方,多有叨扰!”

    “公子说的可是易氏夫妇?”

    “正是!”安歌大喜过望,“先生也认识他们么?”

    “舅公和舅婆已于上月故世。舅婆沉疴,久病不治,舅公也在当日百岁之际追随而去,在下是他们膝下唯一至亲,前来为其养老送终,故而暂居于此。”

    听闻二老已不在人世,郭荣与安歌双双哑然伤感,一想他们相伴百年携手离去,惊叹之余才算稍感慰藉,唯有默默慨叹,命途始有极,情深无绝终。

    那人眼神观望片刻,神色显异,随即双膝及地,恭行大礼,“能得贵人神思相念,在下代舅公一家感激天颜福泽恩德!”

    “先生还请速速起身。”

    “在下平日喜好辟谷修佛、探奇预知,此番得见龙章凤姿,有一物望奉上,以解贵人心中疑虑。”

    安歌对眼前这位居士一观即知的深厚功底无比讶异,却仍对卜算之事多有抵触,郭荣反而甚为兴味盎然地迈入庭院,“先生慧眼如炬,我确有顾虑,愿讨教其详。”

    “贵人、夫人请上座!”那人将俩人带到院里东北角的一处方桌就坐,提起桌上的青玉茶壶,为他们眼前各自斟入一杯白水。

    郭荣为表对易氏夫妻之诚意,无生疑窦,端起清透碧盏便要一饮而尽。

    “别喝……”

    谁知,安歌与他竟不约而同地抬手阻拦,郭荣知晓安歌担心什么,却不知对面那人究竟是何用意。

    “吐蕃有一圣湖,唤作拉姆拉错,它夹在众山之间,天色神秘,烟波诡谲,如瑶池下尘,连通人天。据说有缘人可通过碧澜圣水幻象,观望出自己的前世今生,以此勘破天机。在下携圣水从吐蕃一路返回中原,今日得遇圣主莅临,方才不会辜负其圣洁本色。”那人微笑着指向碧盏清波,“贵人不妨在此一试?只要默念心中所想,全神观望,便可尝试召唤圣缘。”

    安歌生性机敏地一面护着郭荣,一面紧握硝石烟具,以防眼前这不知究竟是何身份的人一旦图谋不轨,她便即刻用烟火传召外围禁军护卫疾驰飞临。

    郭荣泰然自若地深吸口气,缓缓将头探到碧盏上方,凝神贯注,只见水波随着自己的手一并律动,一圈一圈无比清晰地撞击到盏壁,继而回弹中心,深知习武多年,自己手力本该极为平稳,可眼前波纹竟摇晃得愈发厉害,像是传说中的蓬莱海浪,狂涛怒吼,盖地铺天。

    “怎么了?水里究竟有什么?”见郭荣元神仿佛被吸到水里,安歌连忙俯首望去,除了此刻平静倒映于头顶之上的朵朵浮云,便再无其他,更别提什么莫须有的前世今生了。

    “五六……”

    “可是贵人看到了?”

    “我问圣水,将在位几何。”郭荣忽然开始眉飞色舞地解释起眼前的幻想来,显得尤为激动难耐,“便有‘五六’二字入眼。先生,这究竟是何意?是说我能活到五十六岁的寿元么?”

    “先生?先生?”看他突陷神思恍惚,安歌亦迫不及待地催促起来。

    片刻之后,那人终于神魂归窍,嘴角弯起一抹礼貌却又好似欲言又止的微笑,“在下拙见,五个六年则为三十年,贵人鸿鹄之志,尚可绵延至少三十年不绝。”

    “太好了!”郭荣欣喜握住妻子的手,紧紧按在他此刻已动若脱兔地激动心头,滔滔不绝地讲出深覆心底的重重顾虑,“从前只怕时光如梭、壮志未酬,如今才得确切踏实!三十年虽不甚长,但亦可做千事万事——十年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足矣!苍天待我不薄,我亦无惧,惟愿度日若年,倾尽全力安平大地,得报圣天恩惠!”

    看到郭荣少有未加克制的兴奋,感染着安歌内心更加笃定安宁,几乎将此番晋阳败退的阴霾一扫而光。

    郭荣不住怂恿她尝试与圣水对视,可她每每想到那僧人的锦囊中评述的“可叹极贵之命,擦肩极贵之福”,便不想挖掘深思,只得推诿着“自己无慧眼慧根”,这才胡乱应付过去。

    临行前,郭荣解下一枚玉佩,赠予那位超脱沉稳得好似得道僧侣的人物,也想请他回京任职司天监,却被他婉言谢绝,“舅公舅母刚刚过身,在下需为其守孝,还请贵人恕罪。”

    “敢问先生名号几何?”

    “在下陈抟,字图南,无名无号,不过藉藉众人矣。”

    “先生身怀异能,看穿世事,就像白云连通洞悉天上人间一切隐秘,我便斗胆将‘白云先生’的雅号相送于汝。”

    陈抟将两人一路送至曲径之末方才道别。

    这边郭荣携安歌未走出数步,便与一位背着箩筐的精壮少年擦肩而过,那双剑眉星目乍看和陈抟多有相似,只是脸颊更多泛着时光盛时特有的柔软红润。

    他兴致勃勃地高声唤“曾祖”,快步上前扶起陈抟手臂。

    郭荣和安歌仍旧自顾自沉浸在命数昭示的喜悦和后怕之中,自是未将这少年的去处落在眼里。

    如今算上虚时,实则八十有三却罕见半分老相的陈抟扶着孙辈手臂,幽幽闭目叹息。

    “明月无暇岂容易,白云不过如苍狗。死为星辰终不灭,致君尧舜焉肯朽?”

    他遥望挽手嬉笑、飘然而去的鸳侣伉俪,不住欷歔感喟。

    “君若当尧舜,时光纵难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