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无光之窟与金色蝴蝶,第一幕
万梦…… 万梦是什么模样? 在这之前有无数人踏入万梦,但几乎没有人能详尽描绘出在其中的旅程。每个人和每个人的经历都有不同之处,却又彼此联系。有人相信,万梦终究是一片泡影,支撑着表面幻象的只是自己入梦前的强烈愿望或者执着思索,一切都不是客观存在的,当自己醒来,自己所经历过的一切就消失殆尽。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已醒之人在梦中的某些地方留下的剪影,会深深影响那些尚在梦途的未醒之人。无数思绪在这里交汇,无数灵魂在这里纠缠,不知道哪位来客给它取了一个颇为形象的名字——朦胧之间。 朦胧之间,无人能言明其运作,无人能准确预测其起伏。 然而“启点”酒屋的囚笼中人,却认识所有在朦胧之间活跃的“人”,就连他本人都无法确定这些不定期回到“启点”小酌一杯或是开怀畅饮的朋友们是否只是离去者遗留的记忆和假象。 有些人他见过好多次,有些人他只见过一次。 不过令他高兴的是,一位自由进出酒屋的回头客,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 “晚上好呀,小调酒师。” 这个人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上夹着一根未点燃的香烟,肆意捻动着。 “我是该高兴呢,还是该生一顿气,斯默克?能喊我调酒师我倒是很受用,加个”小”字不是画蛇添足么?” 话虽如此,酒保倒是掩饰不住自己略略上扬的嘴角。 客人把大手一挥,“得了,小调酒师。喊你什么还得看我心情,如果我心情不错,倒是能送你几句好话。要是哪天我踏入你这小酒屋,你这小地方让我感觉不高兴了,我可保不准从我这捂不住的嘴巴里说出什么漂亮语句……” “行了,闭嘴吧你。“酒保端出两个好看的玻璃盏,把其中大的那一个甩到斯默克手边,”今天喝什么?” “……你这里就没几个精致一点的器具吗,每次都拿这么简陋的玻璃缸盛酒打发我……” “闭嘴!喝什么?“ “月辉。”斯默克的胡子不停地蠕动。酒保转过身去,掏出一个罐子,倒出几片银色的花瓣,“这是仅剩的水晶兰了,味道可能不够浓郁。” “随便——你怎么不赶紧向那谁求点……“ 斯默克的手把嘴唇死死捏住,因为刚刚闪过一分真实的恼怒。仅仅存在了一刹那,那种夹杂着一丝疯狂的冷峻眼神就让他一阵哆嗦,下意识坐正了面对着眼前这个一脸轻松的年轻人。 酒保只是笑了笑,将两个玻璃盏倒满。 “兑水了,爱喝不喝。” “为什么不喝,我的嗓子都快长毛了,舌头都干枯得品不出味道了……” “少说两句,留给正事。“ 斯默克耸了耸肩,抱着大玻璃盏,碰了一下对面的小玻璃盏,“干杯。”张开嘴,一饮而尽。 “啊,必须承认,朦胧之间有这样一位小调酒师,对于我们这种人而言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斯默克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转过头看着酒保拉上窗帘,合上门扉,关得严严实实。 “对我本人倒是不幸。”酒保苦笑。 “喂,这样有用吗——我说,咱们俩说的任何话,他都是能听得到的吧?” “闭门谢客了,防的是其他客人,有些事还是不要被无关人士知道为好。” “你真逗,哈哈哈哈……”斯默克在椅子上笑得前仰后合,“我说,什么样的才算是无关人士——其他来客吗?为什么不算上你、我?……硬要说的话,咱们,以及所有还没离开万梦的可怜鬼,都是无关人士,因为没有谁能左右已经发生的和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但你要是这么想,那所有人又都不是无关人士了,因为就目前发生的事来看,很可能关系到所有人的去留和‘生死’,所以……” 气氛急转直下,两个人的身躯像是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酒保上半身微微前倾着,“很糟糕?” 斯默克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地说道:“是的,很糟糕,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这段时间我重新游历了一遍朦胧之间,在窥视了数个剪影之后,我确定它们都是已经存在很久的离去者的印象,有些我甚至重复经历了很多次所以非常熟悉——换句话说,我没有见到过新的剪影,这就意味着没有新近离开的人……” 斯默克习惯性将香烟放回口袋,迎面撞来酒保狐疑的目光。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调酒师。但你得相信我,我一直在朦胧之间徘徊,再也没有比我更熟悉这里的人——除你之外。当然你肯定也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不能亲眼去看,所以只能从我这里获得消息——我转悠的够久,找过的地方够多,见过各个地方的剪影。所以可以大胆地把话放在这里,‘没有新的印象剪影出现,没有新近从万梦中离开的人。’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酒保说:“我不敢相信这会导致什么后果。” “万梦的法则,你是知道的吧?你比我清楚,毕竟你是唯一直面过‘他’的人——啊,无心之言。我问你,万梦最基础的法则是什么?” “此消彼长。” “无人离开,就意味着无人进来。万梦的承载能力是有限的,所以只能不断保持着造访者的流动来维持稳定性……而且对于每个人而言,能在万梦中滞留的时间也是有限的,如果过于超出了‘他’所赐予的时长,就会……” 斯默克拉了很长的音,最后叹了口气,缓慢而沉重地摇了摇头。酒保不想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但是,身处万梦中的人是可以强行离开万梦的吧。哪怕会付出不小的代价,但应该不会出现所有人都拒绝这一仅存办法的情况吧?” “它恰恰发生了——不,如果还有更糟的情况呢?如果他们无法办到呢?” 斯默克这句话让两个人同时感到不寒而栗。 “如果他们无法办到……无法办到……” 酒保的眼睛突然睁大得惊人。 “斯默克,老兄,最坏的事看来是发生了。“ “怎么了?怎么了?” “万梦的秩序破碎了。” 酒保先开口道:“我送走的最后一个踏入万梦的孩子,他来到这里的经历和任何人都不一样,他到这里的途中经受了巨大的痛苦。”
“痛苦?” “嗯。他说他见到了令人恐惧的白色,又见到了让人惊怖的黑色。他说两种颜色像是有生命一样,白色给予他无助感,白色被黑色吞噬,然后黑色又开始伤害他的感官。” “这是怎么回事?!” “最让人惊讶的是,他没有听到那个所有人都会听到的声音,那是每个人刚刚进入万梦所听到的第一个声响。” “什么?是那个……” “就是那句,‘欢迎来到万梦’。” 斯默克瘫在椅子上,不发一言。 “我尽力了,我赠予他鹅黄的奠基色,他要向着花岸前行。希望他能平安离开……” “调酒师,他……”斯默克抬起头,两只手无力地搭在吧台上,“并不是我诅咒他,他可能——可能不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他是不被万梦欢迎的人。” “到底是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酒保一拳砸在吧台上震得玻璃盏不停晃动。 “你说过了,因为万梦的秩序破碎了。” “你真的也是这么想的吗,斯默克?”酒保用着一种几乎悲戚的声音问道。 斯默克站起身来,掏出那根香烟,洁白的烟身显得有些刺眼。 “怎么想,没有用。问题是,怎么办。” 酒保看着他。 “你说,‘他’会怎么办?‘他’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创作毁于一旦吧?” 酒保回答:“我想,‘他’什么都不会做。” “你不做,我不做,谁都不做,事情真的就无法挽回了。”斯默克突然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公牛一样喘着粗气,“告诉我,小调酒师,那个孩子的名字是什么?” “阿金。他喜欢我调的‘朝日的使者’,他说他要到花岸去,他喜欢向日花……” “好,好,很好,够了。我要去找到那个孩子。” “为什么?你认为他能发挥什么作用吗?”酒保怔怔地发问。 斯默克咧嘴一笑,“他是不受万梦欢迎的人,我是将要不受万梦欢迎的人。我想我们碰面之后会有什么值得尝试的事。……谁知道呢?呵,比坐以待毙要好。“ 酒保深呼吸了几次,涣散的眼神也慢慢收拢回来。 “一切都靠给你太不现实了,老兄。我能做什么?” “你?哈,哈……你还是好好在这里完成你的本职工作吧。在这之后虽然会很冷清,但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不信邪的可怜鬼回到你这里来寻求酒精的安慰,再灌上那么一杯颜料,继续进行无休止的轮回。而休止符,就让我这么个负罪者来画上吧!” “斯默克。“酒保只是喊了一声,没有再往下说什么。 过了许久,一个粗犷而生硬的声音响起:“如果你真的想帮忙……那么,帮我调制一杯火红,就当是为我壮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