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十九(七)
她惊疑地探步向前,却发现是熟悉的他正襟危坐在树前,目不转睛地在盯着什么。 但少女发现是他后只是将腰间的酒壶丢进了物囊中,然后就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安静地等待。 大约等了一刻钟,见他还是没有回神,于是她提着长庚灯向前走去。 长庚灯每近一点,他的身影便更清晰几分。 一身青白锦衣,头上戴着束发玉冠,整个朴素却又极尽华美。 提了一路,手腕有些发酸,她索性将手里的长庚灯小心地垂放在树边上,然后在他身边蹲下,也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那棵树。 可任她如何琢磨,那就是一棵普通的树,辨不出任何异常。 一刻钟后,她腿脚蹲地有些发麻,于是又索性起身抖了抖待缓过来后再学他的样子整理好衣带掏出物囊中的小食正襟在其旁边坐下。 尽管身边的姑娘偶尔会发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仍是不动如钟地抬首盯着眼前的大树,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身体虽微微前倾却仍然挺得十分笔直,她好奇地跟着他学着,可没过多久便觉得没劲而败下阵来,随后将身体随意倾颓着。 这树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又是一刻钟过去。 那人却始终没有反应,她开始觉得时间过得太过漫长,漫长到大有无事此静坐,一日似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之感。 她转而觉得抓心挠肝般分外无聊,又不好发作,便想了个打发时间的妙计。 在云上时他常将自己的rou身于每日晨时端坐于云朵上,再于每日暮时委身于霓霞里。 眼见过的大士皆赞他形容有如云中白鹤,只是端坐就会有栖止于山水草泽间的仪态。 她侧身凑向前压腿托腮地打量起他。 才看不过三两息,便沉迷其中。 她发自真心的觉得,看他这事儿果真比呆呆地看树有意思多了。 毕竟他的美色实在可餐。 只见他虽是坐着但仍能呈现身材的颀长,可见若是君子朗月下而立,又该是何等的丰神俊秀。 只不过是现在是在晚上,白鹤只能作只黑鹤。 他的五官棱角分明却又不失温润,肤色净白,长庚灯静静躺在他身前。 其中有源源不断的银辉顺着弥漫上他的脸,照出他眼里闪烁不明的影子。 她看着那影子。 然后顺着影子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有着一双实在漂亮的瑞凤眼。 眼身细长,内眼角处微微内双,那内双一直延伸到眼尾处打开向上翘着,细细看去,就像是看见有凤尾振动着正九天开翅,那凤凰奋力盘旋在无边天际,抖落出广阔天地间自由、魅惑且又纯真少年的模样。 似乎他只是看着树。 也似乎,是树被他吸引。 他黝黑的瞳孔才是那个可吸引万物的黑洞。 可能是太久没有喝水,也可能是喉间吞咽的动作太刻意,她嗓子眼突然一阵发痒,可刚刚还百无聊赖的她此时又怎忍心破坏这难得的揩油时光。 于是她试图淡定地梗着脖子将这股痒劲儿憋过去,谁知换来的却是她的脸被胀的通红。 俄而她还是忍不住咳了出来,那尖锐的三两声咳嗽在静谧的山间响起得十分突兀。 这声音必定会引得那人回神,她心中暗道一声可惜。 “嘘!”那人也确实回神,但却只是头也不回地提醒道。 咦?没了? 她惊疑地向前凑过头去,这树真的生得有这般好看? 没成想此时他却也刚好不合时宜地转过身来。 两厢就这么在长庚灯的星辉下对上。 她看着他那双无辜且诱人的眼睛。 心底直道,遭了,冒犯神颜了啊。 他茫然地回望着她,一时没有想起要说的话。 但可能是盯久了,他在星辉下面无表情地眨了下眼睛。 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 却又好像无需说什么。 这其中不过三两息的时间,最终还是她本能地打破了这份安静,扬手招呼道,“浮黎真君,好巧啊,您也来此踏江赏月?” 他是她的顶头上司,如今她没有遵守他走前对她的嘱咐,抱有目的的抛弃浮黎真君府上诸多事务,于夜间突然出现在这里,还明目张胆地悄悄打量他好久,心底不免有些心虚。 “嘘。”他还是示意她噤声,只不过这次他解释道,“我在看树。” “砍树?”她一时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看树。”他纠正说。 “这大晚上的,树有什么好看的?”她疑惑地问。 “就像是树木至少是基于‘阳’‘水’而拔高,人也是基于活着而能食五谷,我认识树木,就是因为我自己正活着。”他将心底此刻正在琢磨的思绪抛出来回道。 “啊?” 这一声云里雾里的惊疑才好似真正将他唤过神来,他有些惊讶,“你来的挺慢。” 不是为什么来,也不是问来这做什么,他说的是你来的挺慢...... 这意味这他知道她会来,或者猜到他会来。 可他是浮黎真君,有啥不知道有啥猜不到,二来她又刚送出去个传音羽,他能猜中也正常. 但乐采心里虽如此想,却仍赌气地问,“真君知道我会来?” 被问及原因,又回道,“身后有尾巴,一直跟着却又迟迟不现身。” 浮黎没回她第一个问题,只是问:“知道是谁?” 乐采回忆道,“应该是东成国朝廷的人。不知道原因。” “我从祭台到的圣庙,本想偷偷溜走,却没成想圣台并无看守,只是遇到一个疯掉了的老太,在打斗中我将她重伤了。” “走时我找到守庙人,此时应当是救过来了,但那之后,就一直有人跟着我,我试图慢下来,他们却始终不露面。” 浮黎思索后,说,“人间奉云上为神庙,厉山的老人们一向重视人间和神庙的关系,此事......如果是有人刻意为之,那那个人,想做什么?” 乐采回,“不论想做什么,有痕迹才好溯源,就看他们究竟要做什么了。” 想起茱萸真君府上的一件事,连忙央求,深怕因为别的事情忘记了,“权宜之计,我将传音羽给了茱萸真君府上的淮岁,届时您帮我收回来呗。” “好。”浮黎笑道,想起来另一件事,“我将消息延后了三天,今天应当是收到的第二天,若是你刻意放慢脚速,现在才出现在这里倒也合理,路上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乐采听后从下崖起就一直有的猜疑这刻才敢确定,她和他来此的原因或许是一样的。但为什么呢...... “为什么?”她问出声,“为什么将消息延后三天?” 浮黎道,“在没人倚靠时,才能做出自己的选择。” 她本以为他来此也是为了清河,她从没有往自己身上想原因。 他想看她如何选择? 是试探? 是隐瞒? 为什么要让她来做选择又为什么在这等她? 又为什么将这么隐晦的心思表现出来? 又为什么那么理所当然? 尽管一路都在猜测,但看到他给她做的长庚灯,证实他真的在这里。 她特意一步步走上石阶,就是为了在见到他之前将心底因困惑滋生的郁闷驱散,可他就那么轻飘飘的一句,就又将她心底深潭激的风生水起,最后脱口而出的,只有一句为什么? 她衡量了心底无数个质问,还是选择了这一句最模糊伤害也最小的。 浮黎真君边起身边拍了拍身上沾染的落叶,他心底明白很多事情她以后都会知道,但现在不是那个时机。 他虽是厉山老一辈培植在君上身边的手和眼,但实际他们看重的是她,尽管他到现在也不明白他们为何独独对她寄予厚望,要让她尽快成长。 但他只能说些可以说的,真正晦暗的心思他什么也不能说,只是往前走去,并提醒道,“跟上。” 他也不愿用糊弄人的话向她解释为什么要让她来做这个选择,因为这个当下他不想说那些。 可能是此处静谧的山和吵闹的风,也可能是因为这一场奇异的经历未解的惊疑仍然纷乱的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 “真君万里迢迢赶来这就是为了看树?”她明白他这是不想多说什么了,她心里虽领了长庚灯的情,但还是忍不住以此阴阳怪气。 谁知他并没有因此起半分波澜,只是坚定着向前走。 “府上如何?”好一会后他才突然问道,也可能是太放心她了,现在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偌大的府邸。 乐采沉闷着答,“已着年深常规事按常规制处理,非常规事已叮嘱他可派云鸽来云间寻我。我路上脚程极慢,如今还没有收到信件,应当是无事发生。” 浮黎又问,“清河来此的代价是什么?可有秉呈云中君?” 代价?这选择果然是指在清河和律制中选一样吗? 乐采回,“我向云中君献了阿河的一成鲲鹏血,并将阿河锁在了我的云目中。” 浮黎听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乐采提着长庚灯在后面跟着,突然向他抱怨,“乐采这名字好难听,我要改名字。” “嗯?”浮黎蓦然停下转身,乐采直直停住。 浮黎疑惑问,声音温柔,“哪里不好听了。” 乐采赌气道,“就是不好听,我要改名字!” 浮黎接过她手里的灯笼,转身在前面提着,平静道,“你想改什么?” 乐采抿着嘴,眼睛看向山底,“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叫这个!” “好。”浮黎清润应道,“想好了,告诉我。” 乐采想起那块玉,提道,“茱萸真君府上的淮岁执事给了我一块玉,说是叫万书玉。” 浮黎也有些惊诧,“为何会给你?” 乐采也不知道其中原因,摇摇头,“我先是问可否能看洛书,他未允,便将这个给了我。” 她掏出那块玉,那玉在黑夜中发着莹润的光,和浮黎手上提着的长庚灯遥相呼应。 浮黎道,“看来你是这块玉的有缘人。”又问,“为何要看洛书?” 乐采回,“我要来云间,又不想给你添麻烦,就想试着在洛书上查探一二。” 提起洛书,浮黎谈及此次为何会来云间的原因。 “我察觉洛书异动的时候,已经是四天前,洛书异动的方位显示正是云间。又恰逢茱萸真君不知去向,我担心其中异常,故此番亲来查探。” “三天前我与来苍踏行在这脚下的江面时,不知何故它突然狂性大发,将我甩落了下去,那江面似有股无穷的吸力,将我带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之后,来苍便消失了,我遍寻江上而不得。” 乐采又忧又惧,问,“来苍掉江里了?它可是号称可敌神兽的马,怎会无故发狂?” 浮黎欲言又止,“没这么简单。” “那个世界看似与大千红尘一般无二,人们奔走往来,喜乐言笑,但当我触摸到他们的肌肤时,却如死人般僵硬寒冷。” “我试着往他们身上输送生气,来帮助他们身上提升温度,谁知被触碰到的人立时如烟般消散,接着我便莫名沉睡过去,再醒来,如大梦一场。” “我借着特意所蓄的清河之生气上了山,想必你如此顺利也是因为清河的原因。”不待她说话浮黎又道,“我一直在想这其中的关联。” “洛书不仅关系着天下万物生灵的福寿生死,同时关联着这天下五行的倾斜,山川生机、地质、地脉、河流走向、海水涨落的分布,更甚至太阳东升西落,月亮的雾遮辉盈,更别说雨水,石头,五谷,人,灵物的存在和彻底消失了。” “洛书中所呈现的就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云间异动不可怕,可怕的是它牵连到了洛书的走向。” “说明云间的异动影响的是洛书的根基,才会将洛书上云间的那一块时时扯得面部全非,但似乎它又在自我缝合,所以洛书上的呈现偶尔又会恢复原貌。” “我将那意外进入的世界和此山的异动联系在一起,可能是某种不该存在的,或者从未在我们所生存范围之内的,一种所知范围之外的力量在暗中自我演变,试图冲破洛书的禁锢。” “或者说,是打开洛书的禁制。那条江,可能就是引子,或者是介质。而云间的山摇石落,江水倒灌,也正是这股破坏力量的余波。” 浮黎身姿挺拔,提着长庚灯的在前面走着,像是黑夜中的引路人。 他说的话渐渐有些似是而非的味道,乐采无从分辨,便问,“你说的被触碰到的人立时如烟般消散是什么意思?如何确认那梦不是梦?” 他回答道,“一开始我也很难理解。” “世人拜神驱鬼,以解心中之愿,但我们身从云上之人,自认知其中迷信之处,神鬼之说不过是人们对于灾害和困苦寄予勇气和希望的托付和欲念。” “你没有见过那些人,不知他们有多真实。我从未见过那般人。活着却是死人身,死人却可活人语。实在可惧。一种对未知的恐惧。但更多,竟然是敬畏。” “大梦亦可如真似幻。但我接触过他的地方已然开始腐烂。”他将长庚灯放在另一边的左手上,右手递给了她。 乐采在长庚灯的星辉下惊惧地抚摸着浮黎指腹上触目的尸斑,越仔细看越证实那确实是只有死人身上才会出现的尸斑。 但她因此更加不可置信,瞳孔不自觉放大,浑身如xiele力气般,颤抖道,“不是死人才会......如何会长在你身上?可有事?” 浮黎收回手,转过身继续提灯向前走,“无甚大事。” “所以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什么才是真实,什么才是存在。为何此时发生,那背后是否有人,他们想做些什么?” “大道生万物,万物有阴阳,月为阴,日为阳,母为阴,父为阳,河流为阴,山川为阳,难道生死亦有阴阳?” “生死如何阴阳?谁为阴谁为阳?” “如果大道本就有生死阴阳,人死为何不存于世?” “既一直不存于世,为何又现世?” “为何又恰巧让我入‘世’?是否有人相引?” “人会死,但凡灵物皆会死,我们也会死。可人死自当如灯灭......” 浮黎的思索逐渐陷入了一种新旧认知颠覆的纠结中,“存在即合理,不代表未被看见的,不曾承认的,便不存在,不合理......” “洛书之外是否还有洛书,世界之外是否还有世界?” “谁能肯定,谁能知晓?” “或许那些未知的事物已经打开了洛书的门?” “或许‘它们’正在破坏某些旧的规则,正在创造或将新的规则融入其中?汇成一本新的洛书!” “或许洛书还是洛书,‘它们’只是加入?!” 直到走近两座坟冢前浮黎才停止了他的一番惊世的言乱。 但乐采还沉浸在她的惊惧之中,她在想要如何才能去除他手上的这尸斑,要如何才能抑制这尸斑的弥漫,这尸斑是否会对他造成损害,如不及时抑制是否会危及他的性命。 他时而正经时而跳脱,她暂时没有解这尸斑之法,一时竟什么安抚的话都说不出来,突然有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我跟你说这许多,你竟一句话没有,在想什么?想的这么入神?” 她克制着心慌,黑暗中有两团黑影,她问,“这是什么?” 浮黎将长庚灯提到那黑影前,回道,“是清河母亲的墓碑。” 待看清,原是两座坟。 坟前皆有碑。 其中一碑写道:青衣鹤生,驾鹤西去。 另一碑写道:白发鹤生,驾鹤西去。 两冢并立,青草遍野。 墓旁有梅数十株。 清河此时仍被锁在乐采的云目中,无法感知外界。 就连浮黎真君也要借着他的生息才能自如上山,可想而知云间与他的联系有多特殊,多强烈。他的母亲,到底是什么人? 或许也正是如此,因着他母亲的牵引,清河此时在云目中莫名躁动。 乐采向浮黎提议此时或可将项清河从云目中放出来,她保证他会不生事端。 浮黎却语重心长道,“你如今暂代真君令,不要轻易做保证。” “不管是人还是其他灵物,就连山水,都有它自己的选择,世间的变数,不是你能轻易掌控的。” “所以不要轻易替别人也不要拿自己做保证。不是所有的保证,都有资格,如果你承担不起结果的代价。” “但如果你不顾一切有了选择,就不能再想着将自己摘出去,你得在选择前做出考量,你能承受几分反噬,才能去做几分的选择。” 以往若是浮黎对她说这样的话,她耳朵怕是早已嫌不清静了。如今竟能不打断地静静听着。 浮黎单手结出一个极繁复的真君令侵入乐采的云目中,清而雄厚的声音在云目中的天地上响彻,“清河,吾准你暂化为人,待了结云间事,你须仍以鱼身受过。” 那真君令自主寻到那只被锁在云端鲲鹏,才刚一融入鲲鹏身躯,那鲲鹏身躯便眨眼间缩小至消失不见,只从山水间游出一条小鲤鱼,出云目后落地转瞬为人。 此人是个长身玉立的男子,森森如千丈松,肌肤清透,如高山积雪,又如冬日寒星,五官俊秀。 果真同他的名字一样,如同一条清澈又幽深的河流。 可如果多看他两眼,又会发觉他如同伫立在江水河畔日日眺望远方的观景人,目光森然,沉闷,却似又心有所向。 项清河虽对自由一直心有期翼,但真的重新人身现世双脚站在地上的时候,腿却不自觉绷得紧直,转而发软,心里更加不踏实,不真实。 云目的世界是随着乐采看见的光线一再变幻,方才乐采有长庚灯的星辉一路指引,他在云目的世界中也就如苍茫大地黑夜前的暗暮黄昏。 而今他回到现实世界,要适应黑暗的环境,首先感受到的是不真实而又真实的凉风晚意,再次感受到的是肌肤上湿漉漉的露气。 然后他瞧见摇曳的青草,错落的梅花枝,那枝蔓伸到石碑上,碑上灰尘不显,却已让曾经干净灰白的墓碑染了黄,上面有着两行字,青衣鹤生,驾鹤西去......那字笔力沉厚,似写字人有胸中沟壑,又似在无奈强笑,似在说昔日辽阔,又似在讲述少年尘埃。 有人曾给过他一二希望,日夜悬转轮换之时,云间水漫云天,那个青衣女子,会再乘于马背之上,驰于山水之间,采一束梅花,招来结对江鹤,歌思咏志。 他抱着这样的希望一定要回到云间。 项清河自云崖新历前二百一十七年奉柩归里,距今已是二百八十五年过去了,这坟也理应不再是当初的模样了,只不过自己这幅人身......对不起眼前的生身之人。 新坟换旧坟。 乐采接过浮黎手中的长庚灯提在了项清河身前,照亮了旁边的另一个墓碑。 白衣鹤生,驾鹤西去,笔触甚是潇洒游弋,字里行间皆是风华意气。 这凌十九也是个妙人,年轻时说自己白发,归来提笔青衣,自己在生前给自己立了个碑不说,还安排自己在故去后就葬在自己亲手挖的墓旁边。 人间之人的寿数不过百年,他本为人身,如今却已活过正常寿数的三倍有余,很多东西在时光之水的冲刷下会淡然,但人的情感不会,只会愈加深厚。 如今近三百年过去,项清河再见到母亲的墓碑,心如刀搅。 小时候,不知为什么,父亲并不喜他,母亲总是对他宽解,告诉他,父亲对他存了很多的爱,只是那些爱就像是关在屋里的盆栽,如果没人开门,就没办法看到阳光。 所以我们要对很多无能为力的事情报以宽宥,虽不鼓励人封闭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但是我们不能因为对方不开门就不自己去见阳光了。 母亲对别人都是若即若离,唯独对他亲近,对他展颜。 他抱着母亲给他的爱,去假设父亲很少关心他冷暖的种种原因。 因此度过了一个还算安全的童年。 直到他十六岁那年,母亲被父亲亲手杀死。 他反抗不得,安葬母亲后,在归途中,被他父亲打断了一直腿,丢进了人人畏之胆寒的诡道。
自此十年诡路心酸,复仇无望。 自二千又七十年前圈地初始,诡道一共出现过六位大君。 而当时这一位,姓杜,名子游,是个极书生气的名字。 诡道自古土地贫瘠,人人皆难以自立,于是杜君趁彼时东成国内乱,召集大军,向着东成国的边境呼啸而去,大举进犯,没成想抢掠土地不成,却是遇上了当时叱咤一方的人君鸱,铩羽而归。 项清河初到诡道的那一年,正好是大君鸱率五十万大军分五路反攻诡道的第二年。 他人身时本就力弱,外有战乱,周边又尽是凶徒,因此常于绝处中求生。 十年后又再次兜兜转转,已是近三百年过去,那记忆中的柔和,成为了他心底最坚硬的地方,母亲在他心中的画像,已是日渐深沉。 跟他说母亲还可能回来的人自称是空观主人的徒弟,年岁已千年有余,而空观主人正是她口中他的母亲凌十九。 这其中疑点颇多,但固执的人总是很需要给自己找希望,这并不是执念,只是他鲲鹏罪身生命漫长,要学会放过自己。 项清河的放过自己,就是不去想太多,他是在认真的相信母亲或许真的有一日会采来梅花,再如儿时牵他手,再去踏春日,再如同少年远送般,目睹她骑马游江,目睹她快活自在。 人和人的能力总是不均,总是有限,因此有的人的希望,看起来十分莫名又荒唐。但如今真的到了碑前,心底的念想一下子被打碎。 项清河抚着碑缓缓跪下身,眼角濡湿,嘴角抽动,嚅嗫道,“母亲......” 但仿佛正是这一声母亲让地下之人听见,突然间一阵狂风刮起,三人脚下一空,尽掉入无尽虚空。 再看清,却已经又回到了云间脚下的那个玉山小镇。 三人皆惊愕,唯有清河眼眶深红。 恰此时浮黎的传音羽响起,正是淮岁。 浮黎调整思绪,问道,“何事?” 见是琐碎公务,乐采和清河往边上退去几步,靠近江边。 此时月牙仍旧高悬,长庚灯莹润洁白,打在平静漆黑的水面上,水面像是泛起了涟漪的珠光。 乐采还在想方才的奇异之事,那无尽虚空,空空茫茫,这是什么样的力量才能在浮黎真君的面前将三人齐齐幻影移形,还似乎没有惊到任何人,一切悄无声息。 大约一刻钟后,清河眼眶的红色褪去,乐采不擅安慰,于是提着灯笼在他眼前晃了晃,“可还好?” 项清河眼中郁结极重,像是刚经历过什么令他肝肠寸断的事,但他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如平日般轻松打趣道,“也就是浮黎真君会用长庚星的星辉来给你做灯笼了。真君待你不错。” 乐采掏出腰间的酒壶,靠在江边的围栏上,仰头喝了口后说道,“只是一只灯笼,对他而言只是能力可及的事情,又恰好他愿意,一个人对自己好不好,要看他不能做什么,什么事情没有能力做,但他去做了,而且他还愿意。” 她跟清河说这些的时候,心里浮现的是那句没有回答的为什么。 平日里触手的关照,如果只是顺手,对她这冷心冷情的草而言,不过是风过无痕罢了,可她心里这样劝解自己,但实际上又会被风摇曳不止,心泛波涛。 可在委屈时想要发作的时候,又会由着这些平日里不经意的暖意而在他面前克制。 项清河见她这般嘴硬,也懒得戳穿她。 方才他被在虚空中被一个声音唤走,再出来的时候,见她眼里对浮黎满是担心和忧虑,她本就讨厌她自己心思深沉的样子,像是一摊搅浑的黑水。 但一旦关心的是浮黎,她又好像全然忘了这些,时间过得飞快。 遥记得乐采眼里第一次瞧进浮黎的那一年,是云崖旧历前一百九十八年的夏天,那时项清河三十五岁,那时乐采草龄三千四百七十九岁。因怀窈擅养‘鬼婴’一事震动云中君,于是云中君特令浮黎真君亲自下界去诡道捉拿。 诡道和云崖,中间隔着条黄沙河。 沙河万丈宽,到深处那飓风更是多如牛毛,一不留神就会将人卷入其中,翻滚折骨。 那时的乐采还未完全有自由之身,她被迫扎根于云上,只能在天边隔着云海与他相望。 她就那样看着他自由地沉浮于尘世,再看着他清风般超脱于尘外。 看他笑嘻嘻地挎来了匹白色骏马,又看着他热情地驰骋于万里黄沙。 大漠无边孤烟下,独他能如玉无暇。 穿于晨日,再穿于暝霞。 她在白云上瞧着这一切,觉得好不真切。 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张虚假而摸不着的画。 也瞧着像是自己正在那遥不可及的深沉大地上纵马疾驰,蹄踏白日和黄沙。 她在云上见过他书生咏,也见过他举战枪。 白衣时胜雪,肃容时如松。 她不知是否在那个深沉大地上还会有如他一般的人。 她想要在他身边驰骋的人是她。 所以她才会那么努力。 但关于想要这件事,她会守着这个秘密,直到她死去。 她也害怕,害怕她的欲望会把她想要的东西一步一步推远。 她身处雾中,灰蒙蒙的,伸手不见五指,向前寻不到方向,向后追不到来路。 她对一切一无所知,但是又对一切全然自以为是。 她有时也会感慨项清河和小梨花的故事。 项清河曾经爱上的那树梨花,就是怀窈。 但也不能说是爱,他说更像是感恩。感恩她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救了他。 只不过感恩的对象太过美好,让他心中反而滋生出了迷恋。 亵渎了这份恩义。 于是他选择了断绝,宁愿独自承受自苦和愧疚,让磋磨蚕食他的心灵。 以至于后来的乐采总是在想: 如果如今的她是那时的项清河,那那时的她会做些什么? 会制造出更多的选择吗? 如果这个秘密让那树小梨花知晓,他们之间形同陌路的结果会有不一样吗? 但答案总是:不会的。 他永远不会摒弃他自己,他还是会循规蹈矩地做着他自己。 他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无论出现了什么选择,他的选择永远都会是当时那个他心底倾斜的想法。 它总是会在最关键的时刻跳出来证实他彼时的需要。 除非,他回到过去,但他已不再是他。 他抛弃了当时那个状态对于自己最真实的渴求。 但抛开那些丝丝缕缕空而泛泛的东西,乐采总在追寻的,还是做一个如浮黎一般自在的人。 可直到她见过许多人,她才明白,就算如他那般自由,亦不是真正的自由。 月升也不可避免会沉落。 而说起乐采和浮黎之前更多的过去,因为浮黎真君是云崖上大遥先的原因,所以他不得不顺从来自无形大官云中君的旨意。在周而复始的朝暮间,承受着来自万千云崖生民的万世朝拜。 可能也正是因此,他才会在途径东川偏隅时因见她长得艳绝天地,而将她连根拔去,栽种在了他日日端坐的那簇浓白的云朵边。去陪他打发他那被供奉的惨淡孤寂的日日年年。 而她也着实卖力,堪堪百年,便依靠自己长出了双手和双脚。从而身心因不必再受扎根纠缠而霎时间落得轻盈。 她欣然于不必再去忍受云端与大地之隔将她困束的变化。也迷醉于不再只是遥遥相望着这纷纷扰扰又热热闹闹的尘世间,所带给她的如被刀割般沉痛的朦胧。 所以她也在期待大雾消散。 而大雾也着实听话,真的在顺着心意向外生长。 于是它结成了一张网。那张网,打结的,是她清醒与愚钝相互交织着的,她的余生。 她始终盯着那张网,盯着它在尾端遥遥裹紧,再拧回心脏。 可能是某一天的月色醉眼,他跟她说,说她不该离开东川。 如果她不离开,就不会经历后面那许多人许多事。 如果没有经历后面那许多人许多事,就不会生出这许多伤情。 如果没有生出这许多伤情,亦或许就不会像如今这般看惯了死别和生离,冷心冷情,将生灵做得了无生趣。 他跟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乐采觉得他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叫浮黎,是云崖上的遥先,是众云上大士振臂高呼的真君,是他将她拔了上来。 但她也曾觉得被击中,他比项清河还要看清她自己,可她也觉得委屈,他好像从未明白她,远远没有项清河明白她。 思绪拉回,江面仍波光粼粼,浮黎也还在处理他的公务。 云上的人少有知晓如今真君府上乐采暂代的消息,但现下浮黎在她身边,理应浮黎直接处理。 只是她想起那传音羽对她时那大大的的几个字“无事请静音,无事请静音”,她就来气。 她本来还忐忑那传音羽用不上,瞧瞧现在眉飞色舞的,这不是用的挺好,还说什么“我随时在,我随时在”,感情都是在别人身上随时在,就在她那就是无事请静音。 正腹诽,眼角瞥见了一道白光闪过,乐采和清河咻地上前,却看见是暗巷中有一个白发女子。 那女子手持一把长约三尺的银色软尺,在黑夜中挥动时会如游蛇般盘旋前进反复闪过凌厉的白光。 长庚灯闪过她面颊的那一刻,让女子隐在黑暗中未施丝毫粉黛却堪称国色的面庞显露了出来,肤若冬日冰雪,眉如含黛远山,眸若秋映剪水,鼻若铃铛,嘴角含春,怎非不是天上人。 长庚灯在她身前再次一闪而过。 只见她凹凸有致,行走间仙姿婀娜妙曼,让人难以分辨其大概的年纪,她身上既有少女的澄澈,又有妇女的韵味,她于夜色中高挑玉立,一身月白色织金烟纱裙,柔顺笔直的银发长至腰下,腰肢如弱柳扶风般不堪盈盈一握。 她手持长尺,又为她的魅惑天成增加了几分英姿飒气。 连乐采都看呆了去。 但却觉得她十分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