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八三章 和谈
“怎么回事?”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骨力裴罗也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启禀大汗……敌军在往城里打.炮。”大帐外,亲兵惊慌的声音传来。 “什么?他们在攻城了么?” “没攻城,只是往城里打.炮。就是那种连城墙都能击穿的铁弹子。” 骨力裴罗大踏步的冲出帐外,将领们也紧随其后来到外边的花园里。但见距离金帐十几步的地方,一棵碗口粗的大树倒了下来,断口参差,那是被城外敌军的铁炮弹硬生生的砸断的。周围几座房舍也塌了半边,都是那些铁炮弹的杰作。 “轰轰轰。”呼啸声中,又是几声剧烈的轰鸣,不远处的一座木楼顶部木屑纷飞爆裂开来,整个屋顶塌陷了下去。 所有人都下意识的抱着头蹲了一下,然后他们明白了,那还是城外发射进来的铁炮弹的杰作。 “这些炮居然能打到这里么?这里距离西城可是足足有三四里之远啊。唐人的攻城武器居然这么厉害。”一名将领惊骇的话语代表了此时所有人的心声。 轰隆之声不绝,周围院落里,街道上传来的惊叫声此起彼伏。街道上到处是人马奔走之声,他们总觉得似乎奔逃才是躲避这空中打击的办法,但其实这根本没用。因为没人知道炮弹的落点,也不知道下一刻它会落在何处。 骨力裴罗面色铁青站着不动,手下将领连拉带拽的将他拉到一座房舍屋檐下躲避。虽然若是炮弹落下,房舍恐难抵挡,但毕竟头顶上有东西遮蔽,心里会感觉安全一些。 轰炸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前前后后约莫半个时辰便告结束。但即便只是这短短的半个时辰,给丰州城中带来的破坏和恐慌也很不小。骨力裴罗等人便亲眼看着花园之中的金帐被三枚铁弹直接命中,砸塌了坚固的骨架和廊柱,将骨力裴罗的金帐砸成了一滩废墟。若是众人还在金帐之中的话,恐怕有人要送命了。 每个人的心情都极其糟糕,敌军虽未攻城,但这比攻城更让人胆怯。对方的攻城武器几乎可以覆盖整个丰州城,也就是说城中的任何一处都不是安全的。死伤都是次要的,关键是这种笼罩在头顶的阴影和恐慌才是最要命的。本就已经大败而归,心气和士气都低落到谷地的回纥将士们,再经受这样的sao扰,怕是很快便要崩溃了。 骨力裴罗面色铁青的带着众将从花园中出来,打算去瞧一瞧城中的破坏和伤亡情况,鼓舞鼓舞士兵们的士气。他们刚刚走出州衙门外,便见十几骑兵马从西边街口飞驰而来,其中一人正是在城头负责守城的骨力裴罗的长子磨延啜立。磨延啜立是骨力裴罗最喜爱的儿子,骨力裴罗对其宠爱有加,所以大战之时让他留守在城中。乞扎纳力阵亡之后,骨力裴罗便让磨延啜立顶了他的位子,负责在西城坚守。因为只有他还有精神撑在城头,其余将领们都已经心力交瘁了。 “父汗,父汗。您没事吧。”磨延啜立远远叫道。 骨力裴罗心里一阵温暖,儿子还是贴心的,特意赶回来询问自己的安危,自己没白疼爱他。 “我没事,你不在城头驻守,来此作甚?”骨力裴罗皱眉道。 “父汗放心,唐人并未攻城。他们朝城头射了一封信,是给父汗的信,儿不敢耽搁,亲自送来了。”磨延啜立这才说出了他的来意。原来不是特意来查看父汗的安危,而是来送信的。 “信?” 骨力裴罗愣了愣,旋即急不可耐的从磨延啜立手中接过那封信来。扯开信封取出信笺便看了起来。片刻后,骨力裴罗的脸色变了,说不清是喜还是忧。 “大汗,信上说的什么?”将领们纷纷问道。 “你们自己瞧吧。”骨力裴罗将信交给身旁的将领,皱眉沉思起来。 一名将领拿了信笺颠三倒四的看了半天,皱眉骂道:“汉人的字真他娘的难认,老子不认识。” 周围众将纷纷骂道:“不认识字你抢在手里作甚?瞎耽误功夫。桑木将军念出来便是,桑木将军识得汉人的字。” 信来到了桑木将军的手里。桑木开口读道:“大唐西平王、右相国、剑南河西陇右三镇节度使王源忠告怀仁可汗骨力裴罗。曰:尔等蛮夷,犯我大唐,占我城池,辱我百姓。罪大恶极,其罪难恕。今我神策军挥军北指,略加小惩,教尔等蛮夷知我大唐之威。今次之战,尔等当知我神策军之力,非尔等蛮夷散勇可敌。现本应挥军攻城,除恶务尽。但念及回纥部落当年曾受我大唐天恩,乃我大唐臣属之国,也曾为我大唐效力,故而本人思虑再三,决定给尔等一个洗心革面之机。今限尔等于酉时之前献城受降,不得推诿。若有顽抗,必杀尽尔等狗头,绝不宽恕。” “草他娘的,这狗.娘养的口气好大。” “去他娘的,献城受降,岂非任他宰割?狗.娘养的小兔崽子想得美。” 众将领一片大骂之声。 骨力裴罗却没有骂人,只是静静站在一旁,面色阴沉作沉思状。 “大汗,这厮如此无礼,咱们可不能献城投降,咱们跟他们拼了。”桑木将军沉声道。 众将领都看着骨力裴罗,等着他对这封信的表态。骨力裴罗抬眼看了看众将,哑声道:“诸位兄弟,你们觉得王源这厮跋扈蛮横,欺人太甚。但你们想过没有,此时此刻,他有这跋扈蛮横的本钱。他们没有攻城,只往城里发了一轮炮击,这便是在告诉我们,他们可以轻易的攻下城池,将我们歼灭。无论你们多么愤怒不满,可他确实可以做到这点。他们可以轻易破城,我们会全军覆灭。” 众将愕然,大汗以前绝非是这样的人,但现在,大汗变了。难道说大汗当真要献城投降不成?问题是献城投降之后,岂非任人宰割了,也未必能有活路。 “诸位兄弟,你们有没有觉得有些奇怪。明明他们能攻下城池歼灭我们,却跑来劝降。以目前的局面,他们大可不必如此。” “是啊,是有些奇怪。他们怎么不直接进攻?莫非以为我们真的会献城投降不成?来个先礼后兵?”有人沉吟道。 “绝非是什么先礼后兵。我们已经进行了一场殊死大战,现在还讲什么先礼后兵?我刚才想了想,突然想通了这个道理。他们是怕我们拼命,他们不想逼得我们拼命,因为他们不想再死伤兵马了。”骨力裴罗抹着黄胡子道。 “父汗,这又是为何?他们怎么会为了顾惜兵马死伤便不攻城了?”磨延啜立不解问道。 “儿啊,你不懂。这个王源虽然是什么大唐的右相,什么西平王。他也口口声声大唐如何如何,但其实他可不是什么大唐的顺臣。李瑁为何向我们借兵?不就是因为这个王源根本不听李瑁的调遣,反而是他的心腹大患。我在想,今日这一战,王源其实也损失不小。虽然……虽然我们输的更惨,但我们只有他这一个敌人,而他王源,还有一个敌人,那便是大唐现在的皇帝李瑁。如果王源的兵马遭受重创,你们猜会发生什么?” “大汗的意思是不是说,王源担心兵马损耗太多,回过头李瑁便会对他动手?”一名将领脑子灵活,瞬间领悟了其中的门道。 骨力裴罗点头道:“正是如此,正因如此,他才不愿攻城,忌惮我们会殊死一搏。我们还有三万兄弟,拼死咬掉他一两万人是可以的,我们固然是完蛋了。可他在我们身上损失了三四万兵马,他总共才多少兵力?如何再和李瑁抗衡?李瑁会趁机剿灭了他。我们完蛋了,他也要完蛋。” “大汗说的很是,原来这厮是打着这样的主意。怪不得不攻城呢。咱们可不能便宜了他,咱们就拖着他,耗着他,让他也完蛋。”有人大声叫道。 骨力裴罗斜眼扫了那人一眼,皱眉道:“我们都完蛋,那有什么好处?让那个李瑁渔翁得利?蠢材!” “就是,蠢的很,我们干什么要让李瑁得利?咱们应该利用王源的这种心理,想办法跟他交易达成条件。或许可以全身而退,渡过此劫。”有人叫道。 “正是,正是,大汗,咱们应该这么干。告诉王源,放我们安然离开,否则我们便跟他死磕。”众将领纷纷叫道。突然间在黑暗中出现了光明,众将领的脑子也变得灵活起来,心情也变得好了许多。 骨力裴罗沉吟片刻道:“安然离开么?但愿如此吧。现在他们占了上风,起码他们可以一举消灭我们。所以其实以此为条件要挟的话,还是没什么用的。若我们反而因此倨傲了起来,却会惹恼王源。万一他恼了,不管不顾的攻城和我们死拼,那对我们可没半点好处。所以,我的意思是,不妨去跟他们谈一谈,谈的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条件。我们的底线是,咱们都能活着回到草原上去,剩下的事情都好说。至于条件哪怕苛刻些,那又算什么?这不过是一纸约定罢了。我们遵守了便是约定,我们不遵守,便是一纸空文。重要的是,留的牧草在,还怕没羊吃?” “大汗所言极是,我等举双手双脚同意。” “大汗的智慧比王源可高太多了,王源到大汗面前算个屁!” 众将领纷纷大声叫嚷着拍着马屁。骨力裴罗心里受用,本想再说一番自得之语,忽然想起自己才刚刚败在王源手里,死伤了七成兵马,还谈什么比对方高明,这可是在自欺欺人了。这么一想,那些赞颂之言,听在耳朵里也像是讽刺了。 骨力裴罗的回应速度之快,超出了王源的想象。王源正在帐中跟一般闹情绪的将领们解释为何要劝降骨力裴罗的原委时,那骨力裴罗命人送来的信便到了。 这一次,送信的信使可不像数日前那般嚣张跋扈了,见了王源先跪地磕了几个响头,呈上回信之后,更是垂首躬身连大气也不敢出,更不敢看王源一眼。想必是他也早知道前番信使的下场,担心一不小心得罪了对方,便要被扒了衣服剃成秃头再用火把烤熟了小鸟,那可真是没脸见人了。 王源看了信后递给了高仙芝,高仙芝看了一遍后微微点头。 王源这才开口对那信使道:“好,骨力裴罗有此诚意,那自然是好的。他愿意亲自来我军中商谈,足见其诚意。我大唐上国,绝不会做些阴暗之事,所以你回去告诉他,让他尽管放心。” “是是,小人一定将话带到。” “另外,他不愿直接献城投降,却也让我们很不开心。你转告他,最好做好心理准备。若他自己提的条件我们不满意,留给你们的时间便不多了。我说了酉时之前,便一定是酉时之前。你告诉他,我王源说到做到。最好他能让我们满意。” “是是是。小人一定转告。敢问王爷,还有话么?” 王源摆手道:“暂时没了,我在营前搭个帐篷等他。你去吧。” 那信使忙跪地磕头告辞,急匆匆的回城去了。 阳光西斜,空气中依旧炎热,但已经比正午时分的酷热好了不知多少。神策军军营外的沙地上,一顶帐篷搭建了起来。说是帐篷,其实不过是四面漏风的遮阳棚罢了。两辆平板大车被推到帐篷下,下边垫了石头,便是长条桌子。几只木箱摆在两侧便是座椅了。 王源和高仙芝坐在木箱上喝茶闲聊,柳钧宋建功刘德海赵青谭平等众将领站在一旁朝着丰州西门出眺望。看了许久没见人影,刘德海骂道:“这胡狗是不是糊弄咱们,吓得不敢来了?” 王源笑道:“放心,他一定会来的,他不来,难道等死么?” 高仙芝肃容对众将道:“一会儿你们可不要乱来,我知道你们不高兴,你们希望将他们彻底歼灭,但大帅和我这么做是另有考量,道理你们不是不懂。” 众将砸吧着嘴答应了。 片刻后,东边城门下,十几骑踏着尘土飞驰而来,众人扭头看去,但见在数十骑回纥骑兵的保护下,骨力裴罗正策马而来。
…… 王源和骨力裴罗这还是第一次真正的见面。当看到对方的那一刻,骨力裴罗和王源都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惊讶。骨力裴罗惊讶的是,他的对手竟然是这么一个看上去儒雅淡定的年轻人。看岁数,应该不超过二十四五岁而已。这样一个年轻人便是战败自己苦果的对手,这多少让骨力裴罗觉得有些惭愧。 而王源惊讶的是,在一场大败之后,骨力裴罗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颓废。他身材高大,面色红润,精神状态很好。笑容可以伪装,但眼神伪装不了。难道说这个骨力裴罗对目前的处境毫不在意?还是说他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怀仁可汗?”王源站起身来拱手微笑。 “正是。你便是王相国?”骨力裴罗沉声问道,双目炯炯的盯着王源,完全不像个失败者。 “我是王源。没想到你还真敢亲自前来。”王源笑道。 骨力裴罗呵呵一笑道:“这世上还没有我骨力裴罗不敢去的地方。况且,我对王相国的人品绝对相信。王相国不是那种耍阴谋诡计的人。” 王源放声大笑,点头转身将身边众将向骨力裴罗一一介绍。骨力裴罗也将跟随自己前来的众将领介绍了一遍,然后双方纷纷落座。 双方随行人员纷纷做好了准备,几名文职摆好了笔墨纸砚,鼻头上蘸匀了墨悬腕等待着,因为接下来便是一场谈判,他们的工作便是记载谈判内容,之后按照协商的内容和起草条款,当然,前提是能谈得拢。 “怀仁可汗,咱们也不必浪费时间,今日我们在此见面的目的,想必也不必多说。本人开门见山,提出我的要求。你们若能答应,今日咱们便罢兵息战。若是你无法接受,那也不必浪费大家的功夫,咱们还是战场上见真章便是。”王源语带倨傲的开口道。 骨力裴罗对王源的态度极其不满,从这几句话便可知道,王源是作为战胜者的角度居高临下的说话,完全没将自己放在眼里。但他还是忍着没发作,他并不想上来便谈崩了,而且,对方确实胜了。胜了便是胜了,作为回纥人来说,从来不会避讳这样的现实,回纥人是崇拜强者的。 “王相国快人快语,本人同意你的说法。便请王相国说出条件来。成则休战,不成的话……咱们战场上见便是。” “很好。我也喜欢你的直接。我的条件其实很简单,之前我已经给你修书一封,那上面便是我的条件。我不介意再重复一遍,你听好了:我要你的兵马即刻缴械投降,我可以保证你们的不死。” 王源话音落下,骨力裴罗面色突变,腾地一声站起身来。 “干什么?”赵青谭平等人踏上一步,手握刀柄厉声喝道。 “王相国,你这个条件和之前无异,我们不能答应。若还是坚持这个条件,本汗又何必来跟你在此见面,本汗只需在城中准备迎战便是。”骨力裴罗冷声喝道。 王源皱眉道:“你想打仗?那我们还在此作甚?你回去准备应战吧,咱们不必谈了。” 骨力裴罗怒道:“本汗之前遣使送信,已经表明了态度。我们不能接受全部无条件投降的条件,你也让我的使者带了话,否则我岂会来此于你会商?” 王源转头看着高仙芝道:“兄长,是这样么?之前他派人送的信中是这样说的?” 高仙芝暗自好笑,王源这是故作不知,先漫天要价的手段,在和吐蕃的和议之中高仙芝早已见识到了。 “好像……是这么回事。他们的信中说的是不同意无条件投降,要有条件的投降。”高仙芝道。 “是这样么?早说啊,那封信我都没仔细看。早知是来谈判的,我便不会答应了。这种情形下,我们还和他们谈什么?你见过和要死的人谈判的事情么?他们连命都保不住了,他们凭什么跟我们谈条件?”王源皱眉埋怨道。 “是是是,是我的不是。但既然已经来了,何妨听一听他们提什么条件才肯投降。”高仙芝带着羞愧的表情,配合着王源的表演。 骨力裴罗气的发抖,很想一走了之,但想想现在的处境,还是强忍下这口恶气。 王源漫不经心的用手指在面前的车板上轻轻敲打,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道:“怀仁可汗,左右无事,权当是打发时间。你不妨说说你的条件。我十之**是不会同意的,但你可以碰碰运气。坐下坐下,站起来作甚?比个子高么?” 骨力裴罗冷哼一声落座,沉声道:“我们的条件很简单,今日之战我们败了,这一点我们承认。所以我们可以退出丰州,将丰州献给你们。但我的兵马必须完整无缺的离开这里,我们也会退出受降城回到草原上。” 王源皱眉道:“就这个?” “就这些。我们已经够诚意了吧。” “诚意?你的三万多骑兵的性命攥在我们手里,我们随时可以歼灭你们。三万多条性命逃生,我们一无所获,你告诉我这是你们的诚意?”王源皱眉道。 “我们不是交还了你们的城池么?这还不是诚意?” “我呸!你也知道那是我大唐的城池,你用我们的城池换取你们自己的性命,这是什么道理?好比我到你家里霸占了你的老婆孩子,然后你回来找我算账,我拍拍屁股走路,你还得感谢我。你会不会感谢我睡了你的老婆?”王源冷笑道。 “放肆,说的什么屁话。” “嘴巴放干净些。” 骨力裴罗身旁的回纥将领们高声喝骂着,王源这话实在是羞辱人,他们一个个义愤填膺的出声何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