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蝶与庄生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耍着兵刃,冷不防把我堵住,上下打量,劈头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河越城里溜出来的关东流莺呀?” 我感到很纳闷:“神马?” 虎头虎脑的小子挥舞兵刃,作势要砍,便在我像受惊鹌鹑似的畏退之际,这个看起来眼熟的家伙伸刀敲了敲我脑袋,满眼狐疑的问道:“这么漂亮,我没见过。而且河越城的婆娘丑是有名的。瞅着你也不像扇谷那边的服色样貌,莫非氏纲那厮记恨我抢他的鹰,因而派来他麾下的流莺杀手跟踪我至此?” 我不禁讶异道:“什么鹰呀?” “远州之鹰!”虎头虎脑的小子绰兵刃指了指天空,比划道,“传说中的那只大老鹰先前我好像在附近看到了。不过我抢氏纲那只并非‘远州之鹰’这么神,无非一只普通的老鹰。他却念念不忘,做人太计较一己得失,注定不能成大事。” 因见我眨着惑眸不解其意,旁边一个蚊子样的尖脸家伙翻书说道:“抢鹰这个事情的大背景是,大永元年,你面前这位名叫信直的大人击败了xue山和今川联军之后,收到朝廷敕命,叙任从五位下,陆奥守兼左京大夫,同时改名为信虎。可是还没有高兴几天,由今川家臣统领的骏远大军入侵甲州,迅速攻城拔寨。甲州军陷入了以寡敌众的险恶困境,不过信虎大人毕竟是名将,亲率二千余精锐骑马军团迎击,获得大胜。领兵的今川家臣一门多被斩杀,骏远军死伤甚众,残军最终退回远州骏河。信虎大人又一次渡过了危机,移居踯躅崎馆。经历了三代波澜壮阔的六十三年,信虎大人完成了统一甲斐之地,所率兵马以其强悍,威名远震。而信虎大人的视野也随之扩张到甲斐之外,他不顾领内的贫困状态,一心将精力投向‘进出关东’的霸图之中。” 我啃着手指尖,听得发愣。蚊子样的尖脸家伙又翻书说道:“大永四年,在泷西逃人后裔一片‘东郡望’的歌声衬托之悲凉气氛中,氏纲率军攻陷‘江扈堂’旗帜云集的江户城,扇谷的上杉家族当主朝兴大人逃往河越。而山内的另一个上杉家族由时任关东管领的宪房发起了从氏纲手中夺取江户城的战事。关东陷入了一片混战之中,信虎大人见世仇北条家族忙于向东扩张,无暇西顾,决心乘乱介入其中。信虎大人率军一万八千突然从身后攻打北条家族的腹地,与北条军在小猿桥交战之后,甲州军又与上杉宪房的军队对峙,并攻打了太田氏的岩槻城。而上杉宪房也不管甲州军的攻势,转而攻打氏纲的毛吕城。氏纲从江户出阵,出兵救援。北条家族和上杉家族均觉得自己的后方在甲州军侵攻下颇为不稳,遂即达成和议。而氏纲与信虎大人也随后谈和。氏纲向信虎大人进献了钱千贯。不过双方的和议很快破裂,因为在大永五年二月,信虎大人扣留了长尾为景向氏纲寄赠的鹰,双方随即翻脸。” 我听到这处,忍不住说道:“送鹰的长尾为景,其幼子便是‘越后之龙’上杉谦信。他原名叫长尾景虎。后来继承了关东管领‘上杉’世家的姓氏……没想到他爸爸以前也被信虎公欺侮过。” “谁?”蚊子样的尖脸家伙困惑道,“没听说过他有这么猛的儿子。总之,很多人都被我们信虎大人欺侮过。就连氏纲他爸爸北条早云这样的枭雄,倘若撞上了信虎公这种猛人,或许也照样要被按在地上磨擦……北条早云退位一年后,在韭山城去世,享年八十八岁。对于北条早云的成就,各方一直争论不休。有人批评他在无任何正当理由之下便窃取了伊豆与相模,将他归类为一方枭雄;也有人称颂他在其领地上所施行的仁政,奉为正义之师。有人说他是天才;更有人直指他的成功纯属运气。北条早云去世前一年,把家督之位让给年逾三旬的长子氏纲。北条早云半生戎马,不近女色,直到五十出头,才娶了小笠原氏,并在两年后产下长男氏纲。北条早云去世后,氏纲继其志,正式把姓氏改为北条。其实伊势氏冒充平氏的名门北条氏,并以北条的鳞形为家纹,氏纲当政的大永二年,为了和源平合战时代的北条氏作区别,这一族习惯上被称为‘后北条氏’或‘小田原北条氏’。” 我忍不住说道:“氏纲他有个儿子也很厉害,名叫氏康,绰号‘河东雄狮’……” “谁说他绰号配得上叫做‘河东雄狮’?”蚊子样的尖脸家伙啧然道,“不过氏纲这家伙还是很厉害,北条早云这个儿子,容貌伟岸,擅长用兵。沿袭其父策略进攻上杉氏。作战以攻心为上,到处散发对上杉氏不利的消息,离间上杉氏的人马。继承其父平定的伊豆、相模之后,逐渐将领地扩张。大永六年,北条氏纲的后台老板兼姑表兄弟今川氏亲去世,从此他就不买骏河那边的面子,甚至向骏河开火,史称‘河东一乱’,双方的关系日益恶化。但是如日中天的北条氏纲已是无所畏惧,同年又击破扇谷上杉新任家督上杉朝定,陷松山城。就这样,不出十年的时间,北条氏纲就两败扇谷上杉家,威震关东。晚年的氏纲和父亲一样老当益壮。这也引起了幕府和关东诸势力的警惕,天文七年,在国府台城,第一次国府台会战展开,交战双方是北条氏纲对决‘古河公方’高基之弟、‘小弓公方’足利义明和里见义尧的联军……” “等一等,”虎头虎脑的小子伸刀敲了敲蚊子样的尖脸家伙脑袋,在旁纳闷道,“为什么你说的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抢鹰那次,我抢的不是你说的那个家伙送的老鹰,而是另一个家伙。难道后来我又抢了一只鹰?我为何抢这么多鹰啊……至于扇谷上杉家族的老大,一直不是朝兴吗?” “这是因为我和你所处的年代先后有别,造成的认知困惑逐渐已经被我想通了。”蚊子样的尖脸家伙捂头畏缩道,“我遇到你的时候,朝兴已经‘挂’了,他儿子朝定继任家督。” “他‘挂’得好!”虎头虎脑的小子闻言高兴道,“他怎么‘挂’的?具体死法是被我干掉的吗?” “你为什么要干掉他?”蚊子样的尖脸家伙捂着脑袋纳闷道,“朝兴不是你的好哥们吗?” “谁说他是我的好哥们?”虎头虎脑的小子挥舞兵刃,说道,“我本来准备就要去干掉他。不料半路撞上几个小滑头,趁我侦察敌情后顺便到树边小解,竟然探头探脑,似是朝兴或者氏纲派来窥测的细作。我平生最恨别人偷看我小便,于是我亲自追杀他们。刚扑上去揪着一个半个,不料一晃眼就晃到这片树园里来了,我摔得沉重,一时晕头转向,没留意小滑头们跑去哪儿了,只看到你捧着本破书在那里撞树,活腻了要寻死是吗?” “好吧,你们慢慢聊。”趁这二个奇怪家伙忙着在那儿纠结不休,我正要悄悄溜开,不料退没几步,又被虎头虎脑的小子挺刀拦住。“想溜?你这小婆娘从河越城溜出来,想必知道那条进出城中的秘道在哪儿,不想被我干掉,就领我攻进去,神不知鬼不觉地干翻他们,好帮我实现‘进出关东’计划的一个巨大突破……” 我不由纳闷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从河越城溜出来的呀?你知道这里离河越城有多远吗?” “能有多远?”虎头虎脑的小子耍着刀,虎虎生风地说道,“我进兵关东,已然逼近河越城下。先前看见你这小婆娘打扮成另一个模样,从河越城那边溜出来,我从山坡的树丛里一边小便一边张望,发现你跟几个小滑头做了一道,然后其中又有些小滑头竟然不知死活地跑来偷看我小便,别说你们不是一路的。” 我见这个眼熟的家伙说得煞有介事,难免好奇又好笑,摇头道:“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知道这里是哪儿吗?” “能是哪儿?”虎头虎脑的小子舞刀说道,“我从甲州的山中打出来,直接打来关东。准备打通一条上洛的路线,河越城挡住我的去路,正好拿它来开荤。小婆娘,休要吱吱歪歪,别以为你漂亮可爱,我就不会干掉你。当心我让你退后几十尺,然后使出百步穿杨,以及吕布辕门射戟的手段,一箭射在你肚子上……” 我闻言惊退道:“唉呀,你这人怎么这样坏啊?”蚊子样的尖脸家伙在旁安慰道:“没事,别怕。信虎公只是嘴上凶……”虎头虎脑的小子提脚把他踢开,又追上去打一拳,气虎虎的说道:“说我装凶?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你这家伙鬼鬼祟祟地在我旁边出现,是不是朝兴派你摸到我身边来当卧底?我先干翻你,再去干朝兴!把你们这帮关东的家伙全干翻,便实现了‘进出关东’……” 蚊子样的尖脸家伙叫苦道:“那你是要连自家亲友也都干了,因为朝兴大人不是外人,更不是你的敌人,而是你的儿女亲家。他一心帮你,你何须干翻他?两家联手之后,河越城你进出自如,而且你老爱来串门儿,没事就找朝兴大人喝酒。你倆一起打乱关东,玩得很恣肆呀!” 虎头虎脑的小子提脚乱踢,虎目环视道:“朝兴是不是我亲家,我自己怎么完全不知道,还用你跑来信口胡说?我儿子晴信还小,朝兴什么时候送个女儿来当我亲家?”蚊子样的尖脸家伙挨踹之余,叫苦不迭的说道:“信虎公,且先听我说。这不是诳你,朝兴大人即将派人向你提亲了,你一回去没多久,这门亲事就成。朝兴大人把女儿嫁过门之后,回头你还亲自到河越城去答谢,从此两人一见如故……不信你问那姑娘,后来的历史是不是这样记载的?” 我觉得这两个家伙既奇怪,又透着莫名的眼熟,闻言不禁越发惊讶道:“什么?他是信虎大人吗?怎么年轻时候是这个样子的呀,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什么样子?”虎头虎脑的小子转头啧然道,“谁年轻的时候不是这个毛手毛脚的德性,你嫌我的样子不合你小姑娘家的心意吗?每个小姑娘心目中都有一个白马王子,难道你的梦中王子跟我的样子有很大出入不成?大不了我回头换一匹白马来骑,然后进出你心中,出入你梦里。” 我被他冷不防抱住,红了脸挣扎道:“别乱来,当心我是你儿媳哦……” “怎么我又冒出一个儿媳来?”虎头虎脑的小子大笑道,“况且儿媳就抱不得吗?我听明寺里的和尚们聊天说,梁太祖朱温就爱这样胡闹……噫,真是想想都让人不适,幸好你不是我儿媳,抱抱有什么了不起?索性跟我回家去,当我此行的战利品,顺便煮给我吃你们那里的拿手菜。” 我挣身说道:“我真的是你将来的小儿媳,从小在你身边养大,你常说把我当成孙女儿来养的。后来嫁给你最小的儿子,就是你临到老年才庶出的那个……” 虎头虎脑的小子问道:“咦,北条早云五六十岁才生出个儿子,我是多老还能继续生儿育女的?”蚊子样的尖脸家伙摇头说道:“你别看过来,后面的历史我不清楚。”虎头虎脑的小子提脚去踹,笑骂:“可见你这家伙就爱胡说八道!先前不是说你从后面某个年代跑过来的吗,怎会不知道我老年能生多少小孩这种值得历史记载的大事,难道这种老当益壮的雄风壮举也不值得在史书中留一笔吗?” 蚊子样的尖脸家伙躲避道:“我说的是在氏康成为‘关东霸主’的时候,那阵子我不小心撞过来了,困在某个地方,流落在外,白活了好些岁月,没法回去报仇,唉!眼见得人到中年,正感绝望,本想一头撞死,不料一撞又撞到这边来了,大概当时忍不住还是默念了牢记在心的谶咒……” “你这蚊子样的细弱声音我很难听清楚,走过来挨近些说话行不行?”虎头虎脑的小子纳闷地问道,“氏康是什么鬼东西,怎么轮到他当上‘关东霸主’,我呢?我干嘛去啦?我一直cao心的‘关东进出’大计,怎么到了你们嘴里变得不值一提了?提都不提半句后来怎样,可见你们全是只会信口开河。什么也别扯了,我先踩死这只形迹可疑的蚊子,然后抱小妞回甲州去,做‘关东煮’给我吃。” 我挣扎道:“我不跟你去做‘关东煮’,只想着要回甲州去救你家,再迟些回去,只怕赶不及,你家要完了。” “又信口雌黄,”虎头虎脑的小子恼怒道,“而且恶意诅咒,这是汉代的‘咒杀’吗?早就听说你们关东这边有些泷西逃人会‘诅杀’之类古汉秘术,其中有一帮聚居在泷之川筑城结寨的家伙尤其跟北条家族来往密切,还帮他们家训练流莺杀手。你显然就是其中一个跑出来被我捉住的逃莺,一开口就诅咒我,听来恶意满满。我家怎么会完?招恼了我,你不用做‘关东煮’了,我现下就做掉你,再漂亮也没用,我一刀劈下去,你就变成两块死rou,不出几天,很快爬满了蛆……” 我惊慌道:“别砍!当心我肚子里有你孙儿……”虎头虎脑的小子掏出酒袋自饮一大口,摇晃脑袋说道:“晕!酒不醉人,人自醉就是这么一回事了。被你们这些莫名其妙的男女胡说八道一通,搅得我头越来越晕了,心头烦躁,就想砍人……”蚊子样的尖脸家伙畏惧道:“信虎大人,你别喝太多酒。我……我听说你后来常常饮醉酒乱杀家臣,其中不少家中重臣犯颜直谏,据闻还被你灭门。虽然我不晓得你的下场,可是酒后乱性,一味残暴滥杀的后果想想就知道大概不会好到哪里……” “又诅咒我?”虎头虎脑的小子提刀怒挥,眼看要劈向那蚊样家伙之际,我连忙说道,“别听他胡说,我知道你下场并没多差,而且高寿,儿孙满堂,人生最后时刻仍是我为你梳头发,陪伴身边,守候你老人家安祥长眠。大家要哭的时候,你又睁开眼睛,嘴巴动了动。我问你,想要什么。你说,就想再饮一口茶汤。我去做了茶汤回来,在门口听到大家已经在哭……” “为什么不是再饮一口酒?”虎头虎脑的小子听得发怔,随即啧然道,“茶汤有什么好喝?可见都是忽悠,就算你说得再动感情也不好使,眼圈红红都没用,因为我知道你们关东流莺最会蛊惑人,什么也别扯了,我先做掉你,顺便踩死旁边那只蚊子,然后立马去攻杀朝兴……” “你别乱来呀,”我挣扎道,“后来你常念叨说朝兴是你这辈子最铁的好哥们儿。倘若你去杀了他就没有了,哪儿找这种好哥们去?” 虎头虎脑的小子愣眼而问:“能有多好?比如呢?”我小声告知:“比如说,后来他去抢‘关东管领’的mama送给你当小妾。” “他真的这样干啦?”虎头虎脑的小子闻言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却又啧然道,“不行吧?宪房他mama太老了,这事就算朝兴他干得出,我只怕也没胃口吞得下。你别乱说,做人要尊老爱幼……” 听得愣眼之余,我脑中闪出一个啼笑皆非的老太太形象,随即打了个巨大的叉,划掉之后,另外更换一张啼笑皆非的年轻肖像挂出来。 我红着脸说道:“不是上杉宪房的mama。后来宪房死掉了,他年幼的儿子五郎被拥立为‘关东管领’,幕府也认同他的继任。朝兴就抢了他父亲宪房的未亡人送给你,这事让宪房的儿子很不爽……”蚊样家伙在旁郁闷道:“就因为这事,那个小胖子一直跟我过不去,总是找机会欺侮我。不过日后大家还是联起手来,力抗大敌,然而两家为此也都全完了……” “在旁胡说什么呢?”虎头虎脑的小子提脚把蚊样家伙踢去一边,随即笑逐颜开,“关你什么事?原来朝兴把宪房的老婆抢来送给我了,而且她还是新任关东管领的mama,这么做真是有种!他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我扶起蚊样家伙,蹙眉说道:“想是你听了我告诉的这些,后来你们一起喝酒时,由于喝多了又跟他提起,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他听你说起这事,就记在心上,为了讨好你,索性当真去把别人mama抢来送给你。” 说到此处,我脑中闪出一个啼笑皆非的年轻妇人抱着同样表情的小胖孩坐席的画像,随即妇人消失,只剩下那个啼笑皆非的小胖孩独自在郁闷。 “不是别人的mama,”虎头虎脑的小子开怀大笑道,“是前任关东管领的老婆、新任关东管领的老母。朝兴这家伙太好玩了!想不到他有这么好玩,居然为我干出这种事情。虽然我不爱干人老母,不论‘关东进出’这个大计最终干成没有,朝兴把这么大个事浓缩为帮我捉来关东管领之母,先让我在关东管领的mama那里进出,可见他对我渴望进出关东的雄心了解有多深刻,真是知我者,朝兴也!” 趁他在那儿捧腹自乐,我拉着蚊样家伙忙溜,边跑边问:“你有什么办法可以帮我穿越去同一时候的甲州?” 蚊样家伙未及回答,虎头虎脑的小子追上来揪他按倒,另一只手伸来抓我之际,忽见树丛里几个人影穿窜而过,他转面怒叫:“小滑头,又想往哪儿溜?” 我展开记忆中某个小僧不知何时授留的步法,边跑边回望,只见那虎头虎脑的小子顾不上捉我,忙着揪起蚊样家伙,急追树丛里闪过的人影。 虽仅匆匆一瞥,其中有个葵衫少年模样的身影,格外令我疑惑。 我在孩提之时,家康已是少年郎。 印象中那时他并不起眼,衣着土朴、沉静内敛。除了那一身葵纹的深褐旧衫,几乎没穿过白衣或浅色衣裳,毫无显著之处。话也不多,可以从早到晚不出一言,甚至数日不说话。却并非不爱理人,恰恰相反,他待人礼数周到。不论位份如何改变,在他身上看不出丝毫变化。一路走来,始终如一的样子。但他即使作风低调,人们却难以无视他的存在。纵然只是远远路过,脚步再怎样轻悄,亦能吸引许多人的注意。我小时候,总听到义元家里的人不无好奇地谈论他。就算他只是悄无声息地驻步在我背后甚远的地方,竟能惹我产生莫名的异样之感,引我忍不住转目寻觑。当然,连家康自己也不好意思说他是“翩翩美少年”之类。 我在义元家里玩球的时候,好几次路过许多人围观家康下棋的地方。我忍不住好奇地驻足而望,听说他的棋下得很好,除了已故的雪斋禅师,义元家里似乎没人是他对手。 记得那天家康与一个来自小田原的黑衣僧下棋,打出了“连环劫”。看似并无关联的整盘棋势,在观弈的行家们低声评说之中,却是环环相扣。 住在家康邻屋的氏规佩服地说:“不愧是雪斋禅师的高徒,乍看微妙、甚至有些不利的局势之下,他仍能潜下心来做局,一路打出这么多连环劫,牵一发而动全盘。面对北海高手强势压境,硬是不动声色地被他走活了一个新局面。看来要轮到他问:逐鹿中原,鹿死谁手?” 面庞略长而光滑的氏规是“关东之雄”氏康四子,与家康在东海一同为质,向来交好。氏规的童年时代是在骏河今川家里渡过的,当时为了维系氏康与义元之间的盟约,氏康将儿子氏规送过来以表诚意,氏规由外祖母寿桂尼抚养,有此机缘,他与家康结交亲近,日后北条家族与三河方面的各项交涉几乎都是由氏规负责。 氏规在永禄年间回到小田原城,结束他的质子生涯,不久后便在父亲氏康做主下迎娶了河越骁将纲成的女儿为妻,并且继承纲成的养父之菩提供养,担任城主,领三浦一郡,同时开始使用刻有“真实”两字的印判。人们以为这是标榜为人或心志之求真求实,其实也还不全是这样。氏规有时觉得人生虚幻,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他常纠结于“庄生梦蝶”抑或“蝶梦庄生”这种虚虚实实的思索中。不知道为什么,氏规会产生这样的疑心。后来他沉浸在王阳明,甚至陆象山的世界里,写了满屋的字帖:“我心即宇宙,宇宙即我心。” 秀吉拿下小田原城之后,氏规与他家的末代家督氏直一起被放逐山野,由于家康说情,先前已免于一死。又因家康说项,氏规被秀吉召出,给了他两千石领地,氏直也自秀吉手中获得一万石领地,氏直病殁后,氏规继承了他的领地俸禄总共一万二千石,由于氏规被秀吉留在眼皮底下居住,领地传给嗣子氏盛。后来氏规剃发,自号“一唾”。晚年他常在大坂满街乱唾口水,让秀吉很纳闷。看在妹夫家康的情面上,秀吉也不好说什么。庆长五年,氏规唾完最后一次口水,就去世了,享年五十六岁。 家康在参加完少年好友氏规的葬礼后,他独自下马,只身一人走在空荡荡的街上,流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和孤独。 其实氏规早就不理他了。自从家康阻止氏规在城破之时自尽,氏规就再没跟他说话。两人交情最好的日子,反而是从前年少之时。没有牵涉各方利益算计,友谊自然纯粹。 他俩常在一起下棋,氏规屡无胜算,不肯再下,就改为观棋,并且爱拉人去跟家康对奕,想看家康输一次,却总不能如愿。来自小田原的黑衣僧最终也不敌家康,没等打完“连环劫”,棋盘上的局面已改变。黑衣僧推枰告负,合什认输:“小施主厉害,贫僧自忖毫无赢面,大道寺政繁从此再不下棋。” 大道寺政繁是北条家三老之首,属于曾经与北条早云一同白手起家的家族之一,身为侍奉氏康、氏政、氏直的三代老臣,北条家的各场重要战役他都有参加并屡立战功。日后却在秀吉发动小田原征伐之时,为灭亡北条家族的军队带路,背叛其主,投靠秀吉。但这个令人唾骂的行为并没有给他带来平安,反而给他遭致了杀身之祸。在小田原城陷后,由于秀吉对政繁的叛变行径十分反感。大道寺政繁最后被赐死。而且他的脑袋被氏规厌恶地唾了一口。 家康令人津津乐道的“连环劫”手段并不停留在棋盘上,关原大战前夕的局面看似错综复杂,其实也有如环环相扣的“连环劫”。这场牵扯许多家族卷入的旋涡中,举棋不定的高次最初支持西军,突然临时改变阵营,回师大津城封锁要隘,反过来牵制西军。淀殿得知这个消息,很是吃惊,立刻遣了孝藏主出面,拉我一同去高次夫人阿初那里,想要劝阻高次。惊讶的三成也同样迅速反应过来,传令开进中的辉元大将毛利元康会同“关西无双”的名将宗茂、筑紫广门等各部兵马,率一万五千人急指大津。 我和淀殿茶茶的使者一起会见了大津城的京极夫人,劝阿初请求高次回心转意。但因高次的夫人说自己也是根本就没有什么法子,于是便要求与高次面谈。高次依然拒绝改变主意,使者只得无奈地离去。辉元、长盛等这些人也派来了使者劝说,但是高次意志坚决,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何以如此?流传的说法是,家康东下之际,过大津城,接受了高次的招待,当时家康低着头,握住高次的手,恳请他帮着自己。 高次的固守,牵制住了西军精锐逾万的兵力,家康对他评价颇高。虽然“大津城之战”高次终究不敌“关西无双”的名将宗茂,在猛烈炮击之下,被所谓“花之军”攻破。高次剃发出降,西军就在这一天战败于关原。高次的死守,使西军精锐无法及时赶往关原,硬是被拖在大津城下。高次却愧于自己最后的投降,要谢绝家康封赏,但经弟弟高知劝说,终是接受了八万五千石,第二年又有七千石的加封。 然而当时我们都为他的玩火行为捏了一把汗。这个被人们戏称为“萤火虫”的诸侯,高次怀着再兴京极世家的梦幻,面临“本能寺之变”的京畿大乱之际,曾经做过错误的抉择。因为他难以拒绝光秀劝说,轻为应诺,跟着光秀出兵攻击秀吉。不料战败,高次担着附逆罪名,原不能免于一死,结果却只被秀吉没收封地,后来又成为六七万石的大津城主。原因是秀吉看上了他jiejie“京极之龙”。 众所周知,秀吉出身贫贱,而又性格张扬,他对名门的羡慕仰望,远甚于常人。秀吉一心希冀与有实力的大诸侯及名门望族联姻,京极世家正合他意。 高次、高知兄弟借助jiejie在秀吉那里得宠的机缘,尽享荣光,再次出人头地。不仅高次节节高升,连他的弟弟高知,也得到秀吉的宠遇,获封信州领地九万石,封去我父亲老家那边当城主。秀吉一死,谁也料想不到他们突然就被家康拉拢过去了。在宿将藤孝踞城死守、迎击三成的西军之际,高次更出奇不意地成为家康连施“胜负手”的一环。 由于斡旋无效,我随孝藏主离开围城。然而我放不下心,记挂着城里的阿初她们。想起我与大友他们家重臣道雪之女訚千代曾有交谊,昔时在秀吉花天酒地的“聚乐第”我们还互相帮忙,一起抱团挺过难捱的日子。于是我前往围城的关西军营,让跟随左右的正纯先去捎口信说:“旧日好友求见宫永样。” 訚千代幼年便生的美丽,拥有白皙的皮肤和明亮的大眼,因而被褒美为“筑前的白梅”。传闻就连爱好美女的秀吉都想染指。訚千代也具备父亲道雪一般的庄严,幼年即让同年的男童望而怯步,并且逐年成长之间,拥有极高的气质,因此被褒称为“白慈的观音”。 这位关西的女丈夫,早在年仅六七岁之时便受到道雪让位而成为家督。这是基于道雪的意愿而成为女子当主的特例,也是那个年代少见之事。然而道雪本身还是希望由男子继承其家族,因此曾经有让女儿嫁给家中重臣荐野增时来继承的做法,但是被增时以自己不是血亲也不是大友家重臣为由拒绝。后来訚千代嫁给道雪的养子高桥统虎,与他一起继承立花家门。 成为她丈夫的这位高桥公子,便是后来的传奇名将宗茂。人称“刚勇镇关西”,秀吉赞其为“关西无双”。他以十二岁之龄初阵,就以涂笼之弓发箭,袭杀来侵的龙造寺隆信麾下大将堀江备前,并让功给家臣,让荻尾大学取了堀江首级,初阵便获得了家臣的信任,使道雪正式产生迎统虎为婿养子的念头。 膝下无子的大友家重臣道雪,希望高桥绍运的长子统虎能继承立花家门,起初绍运因为统虎优秀的资质和器量,以及身为高桥家重要的继承人而拒绝,但在道雪数度恳求之后,统虎终于成为了道雪的养子。这个时候,统虎和道雪的女儿訚千代结婚,成为婿养子而一同继承立花家门。可是夫妻俩处的并不好,在道雪死后也没能留下子嗣,并且还分居了。 同是大友家臣的岩屋城主高桥绍运原本不肯将心爱的儿子过继到别人膝下,绍运这个儿子与訚千代年龄相近,两人性情一样刚强。道雪邀他到自己的立花山城游玩,留意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认为将来必成大器,遂决定将他交给家老由布惟信教导,期盼能成为独当一面的武士,好继承立花家。不久道雪便与高桥绍运说了希望让统虎成为养子继承立花家,起初绍运不答应,道雪苦苦哀求:“我从壮年至今七十多岁,为大友家征战好几十年,多有胜利时刻,可是近年大友家势逐渐衰退,贼徒日日壮大,我方的胜机日日消逝,邻近有龙造寺、岛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