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

    六月初。

    小城攒了一年的炎热随着几场大雨,犹如解开束缚似地,降临人间。

    四处蒸腾着夏的暑气。

    考完高考的最后一科,江皓月从考场出来。

    陆永飞开车来接他,问他考得怎么样,江皓月说:“正常发挥。”

    于是大家放下了心。

    继而是盛夏的来临……

    江皓月在一家书店打暑期工。

    这家书店在陆苗的补习学校旁边,既卖书也借书。书店小小的一间,主要是做学生的生意。陆苗去借书的时候看到老板贴出招聘暑期工的条子,回家通知了正在找工作的江皓月。

    老板的儿子今年正好也参加高考,考完试一家人打算出去旅游。书店需要有人看着,老板面试了好几个人都不满意,直到江皓月找上门,他终于定下了人选。

    旅游前,老板带着江皓月工作了一周,让他熟悉书店平时的运作。

    他学东西极快,办事也挑不出错处的有条理。

    说来,江皓月要做的工作并不难,主要是坐在柜台负责收钱、记账,登记一下学生有需求的图书和要更换的破损图书。每周会有新书到货,他分类完毕后,把那些书摆上书架。

    搬书、摆书的工作,基本上被常来书店的陆苗承包了。

    顾及到江皓月的身体状况,爬上爬下、搬重物之类的,不适合他来做。有几次江皓月慢慢整理,自己提前把书摆好了,陆苗过来看见她的活被他做完,还要跟他不高兴。

    这大约是江皓月在他们小城的最后一个暑假了。

    陆苗有强烈的预感,江皓月会考出一个好成绩。与此同时,她感到在他们剩下的有限相处时光里,自己能为他做的事,少之又少。

    每天来到书店,就能看见江皓月,对于陆苗来说,是一件特别幸福的事。

    有时她下课早,在补习前跑到书店;有时,她晚上补习完,溜出来找他……不论她什么时候来,他都会在的。

    书店门口的风铃一响,陆苗急匆匆地进门。

    眉目如画的少年从书中抬眸,对她淡淡一笑。

    陆苗问江皓月,他是怎么一下子听出她来了。

    江皓月笑而不语。

    从小一同长大,他对她的脚步声再熟悉不过。

    而且,唯有她来时,风铃的响声非同一般的……大声。

    两人之间有一种不可言说的默契,像是,他也总会替她准备一些零食。

    挑着豆腐花担子的人从书店门前经过,那今天陆苗就有豆腐花吃;书店对面有人卖麦芽糖,陆苗错过了人家摆摊的时间,但麦芽糖江皓月早已买好了……

    来书店看书的人,有时会问他摆在柜台的食物卖不卖。次数多了,江皓月会把吃的先藏起来,等陆苗来了,再拿出来给她。

    她看着他从柜台下面,神秘兮兮地取出她的今日零食。

    每次想要克制自己的表情,但每次,她都忍不住要咋咋呼呼地惊喜。

    “你怎么知道我想吃烧烤!”、“天呐,这不是我最爱的凉皮吗?”、“怎么会有爆米花!竟然是那种传统的爆米花,我以为早就没卖了!”,“这个棉花糖我只在电视剧里见过,有造型的,我想吃好久啦!”

    声音大得江皓月不得不提醒她:书店内要保持安静。

    陆苗捏住自己的嘴,乖顺地接过零食,默默地甜在心底。

    期末考前,陆苗和她妈商量:如果这次自己的期末考能考好,今年暑假可不可以不去上补习。

    林文芳一口拒绝了她,原话是:“如果你考得好,说明补习有效,暑假继续补;如果你考得不好,说明你补习补得不够,更要补。下一年就是高考,不能在这个节骨眼懈怠了,今年暑假必须补习。”

    她告诉她,自己已经提前帮她交完了暑假培训的钱。

    期末考越近,陆苗的心事越是没法集中在学习上。

    六月底,高考的成绩陆续出来了。

    陆苗跟那些偷跑去网吧上网的男生变得很熟,因为近来她也频繁地进出网吧——给江皓月查成绩。

    某次刷新页面后,他的成绩终于在电脑屏幕上显示了出来。

    陆苗冲出网吧。

    室内的冷气在她的皮肤上留下鸡皮疙瘩。正午的太阳一晒,她的眼前仿佛出现重影,一阵头重脚轻的眩晕。

    她嘴里喊着他的名字,招着手,往书店的方向跑。

    风铃被粗鲁的推门动作狠狠一晃,贝壳相互的敲击声不复往日的清脆。

    那声音砸在耳边,宛如一道惊雷。

    书店里的人皆被响声吓到,下意识朝门外的女孩望去。

    “江、皓月……”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咽了几回口水,才终于将舌头捋平。

    “你的分数出来啦!”

    “怎么样?”他问。

    陆苗也不知道她脸上的表情是哭还是笑。

    “高得可怕。”她说。

    然后,陆苗拉起江皓月的手,带着他往网吧的方向跑。

    她忘记他是不能跑的。

    而江皓月自己也忘了。他就那样跑起来,紧紧牵着陆苗的手,跟着陆苗一起。

    他们跑得很快,快得仿佛他从来没有过残疾。

    他的身体和她的一样,完整、自由,心跳声嘭嘭嘭地,宛如心脏要跳出胸腔。

    热烈的风从耳边唰唰地掠过,烈日的光芒洒向年轻的身躯,他们是两只振翅高飞的鸟儿。

    那一年,江皓月是他们省的高考状元。

    街里街坊议论纷纷,他们这儿飞出了一只凤凰。

    那孩子有个赌鬼父亲、自小父母离异,且是个残疾;他在逼仄嘈杂的民房中,静静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

    待羽翼长成,他一飞冲天,脱出这里,去到他们再难触及的高度。

    他被全国最好的大学录取,邻里的大爷大妈说不上来他读的是什么专业,有人传着说是“造飞机的”、“造火箭的”,“去外太空的”……

    要是被陆苗听见了,她便会一字一句地教他们:“江皓月读的,是B大工学院的航空航天工程系。”

    关于他的专业,她所知道的全部,也就是能读清楚名字的程度。

    七月,江皓月拒绝了所有媒体的采访。

    七月,陆苗的期末考成绩出来。她考得前所未有的差,掉出了学校前一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