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在我知道自己那次究竟伤到何种地步，已是两天之后了。我那对肿胀的眼也终于睁开了四分之三，得以重见天日。于是目之所及，我看到了自己因骨裂缠满绷带的左臂，因肋骨和脊椎受伤支于腰腹的夹具，还有到处淤紫的像开满杜鹃花似的全身。

    不知为何，看到这些，我的心里一点也感觉不到难过和疼痛，相反，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豪和胜利感。一是因为那晚叫嚣着要取我性命的三人没能真的要了我的命，二来可能更是因为此刻正躺在我臂弯深处呼呼大睡的小芳。是她此时殷殷发红的脸，让我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那种感觉无比美好，就像是一抹温热的泉水，在心间丝丝的流淌，既舒服又令我沉醉。

    病房外，日已西斜，街道上车水马龙的喧闹夹杂着知了此起彼伏的叫声一阵阵传来，这种我曾经再熟悉不过的烦躁声音此刻竟出奇意外的令我的心无比沉静，近乎是一种享受，一种逃脱世外的享受。

    这让我不觉想起了小时候在外公家的瓜棚里，午后的天刚下过一场雷雨，我独自趴在竹床上，听着瓜棚边缘簌簌流淌的雨水，望着天边骄阳下的彩虹，静静地出神。不知为什么，小时候的我真的很愿意那么一个人待着，夏日田野的午后真的是绝美而静谧的。蛙鸣、蝉叫，农机的喧嚣，以及泥土和青草的芬芳……

    恍惚之中，我的神思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在半空中无边无际的飘荡着。此刻，我身之处仿佛不是病房，而是又回到了曾经的那个小瓜棚。那头顶吱呀旋转的吊扇就是我曾插在瓜棚门上的纸风车，那墙壁上轻声播放的电视，就是我曾挂在床头的小小收音机。

    那小芳呢？此刻睡在我怀里的小芳呢？

    她应是我少年时，偶有发起的梦吧！

    曾经我以为那种简单安静的生活无限漫长，随手可得，但到了如今，我才知道，这份恬静是多么的难能可贵，近乎奢求。

    就像是现在，在这寂静的夏日午后，小芳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

    只是，这样的好日子仅仅持续了十多天，便结束了。在那十多天里，我和小芳天天在一起，聊天说笑，看喜欢的电视，一起讨论彼此都爱的小说，天上地下无所不谈。我饶有兴趣的给小芳讲我小时候的那些快乐的回忆，捕鱼、捉虾、抓兔子和野鸡，还有我看过的记忆深刻的动画片，漫画……以及大学里的一些人和事。我本以为那些杂七杂八的往昔琐忆小芳会不感兴趣，但她却总是主动要求我多讲一些，她就躺在我的胸口，静静地听。很多时候，我以为她睡着了，但低头一看，她的两只大眼睛依旧忽闪忽闪的。

    出院那日，天正下着蒙蒙细雨，地面残存的雨水和空气中飘洒的雨雾让人有一种浸透心脾的愉悦和清凉。可能是被关在病房里太久的缘故吧，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我的心就怦然的一下激动起来。我猛然把小芳搂紧在怀里，深深的亲了她的嘴唇。

    “傻子？你这是咋了？”

    “没咋！我就是突然觉得好开心好开心！”我嘿嘿地笑着。

    “要不……转精神科再看看？”小芳望着我的傻样，戏谑的说。

    “好啊，只要跟你在一起，哪怕住一辈子院我都愿意。”说着，我又把小芳搂进了怀着，在她的额头长长地一吻。

    “神经病，”小芳口里骂着，身体却没有拒绝我，她很自然的依进我的怀里，双手环绕住我的腰。

    这十多天里，我们的关系仿佛在潜移默化中近了许多。

    路过一个农贸市场时，小芳拉着我下了公交车，她买了几大瓶低度的白酒，还有一些黄梅和金桔柠檬之类。

    我自然不晓得她要搞些什么名堂，正要好奇去问，小芳却紧紧拉住我，走到市场最末端的一个空摊位。

    “这里咋样？”小芳忽问。

    “什么咋样？”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个摊位，我前天租下来的。”小芳笑着说。

    “什么……这……这个摊位”我惊讶的看着小芳，“难不成，你莫不是要在这里卖菜？”

    “卖你个大头鬼的菜，我卖酒，嘿嘿！”小芳拎起手里的酒在我的眼前晃悠，“你还记得‘忘忧酒’不？”

    “那……那酒是你自己弄的”我愈发惊奇起来，不知道小芳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小芳格格一笑，自嘲说:“我十三岁就在饭店打工，中间也开过几年小饭馆，糊里糊涂混到现在，啥也不会，又没什么文化，但是对配酒和泡酒我可是略有心得。你看，这个市场虽然在城外，但是紧邻着附近几个较大的居住区，而且这个市场也是附近方圆十几公里内最大最集中的批发和零售地。本身市场内除了两家白酒散装批发，也没有泡酒的直销店，我就在这里卖我做的果酒和药酒之类，肯定生意不差的，嘿嘿！”

    小芳越说越起劲，眼睛里熠熠的闪着光。

    我这个书呆子，自然对生意之事一窍不通。但我的心里却有说不出的开心。我也这才明白小芳拉我来这里的原因。

    不管前景怎样，至少小芳迈出了这第一步，去寻找新的营生之路。

    “你怎么知道的这里？”我好奇的问。

    “当然来买散酒喽，不然你哪来的‘忘忧酒’喝？”

    “可这里并不大，这水泥台子又怎么弄呢？”我疑惑的又问。

    “我那天量了下这里，大约能摆下二十罐酒，加上水泥台下面，还可以再放十几罐，后面我会再加一层台子。不过现在，我只能暂时配一些低度的果酒，药酒和其他一些高度的泡酒还要等一段时日。等我生意好起来，我还要自己去酿葡萄酒，苹果酒，各种好喝的酒，嘿！”

    小芳越说越兴奋，好像过了今日，明早一觉醒来，自己俨然就是本区最大的酒商了。

    我虽然不懂生意，但自然不想去给小芳泼冷水，毕竟那是她心中的星星之火。

    于是，听着她讲，我只不住的点头，其实我的内心里也愿意相信她所说的那些前景。起码她的设想有理有据，而且脚踏实地。比起单位那些个领导的空谈和画饼，强一万倍有余。

    “嗯，你一定行的，我相信你！”我重重地点头，露出一脸的崇拜之色。

    与此同时，我也煞有介事的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就是这个摊位位于市场的最里面，这市场本身就大……”

    “哈哈！亏你还是读书人呢！”小芳“狠狠”捏了一下我的鼻子，笑说:“那……那句话怎么讲的来着，叫‘酒香不怕巷子深’……”

    “嗯嗯！对，对。”我暗自佩服。

    小芳接着又正色说:“酒跟其他东西不一样，不靠人流，靠回头客，这个市场本身就是大的批发市场，价格便宜，商家和附近居民都爱来这里逛，摊位的位置倒是其次。总之，做做看吧，其实，我也没有多大的把握。”

    “没事，不试一试又怎么会知道呢？”我把小芳揽进怀里，心里不觉一阵疼惜。毕竟，小芳走出这一步，冒这份险，全是因为我的缘故。

    “嗯！”小芳婉儿一笑，“试试看喽！”

    与旁边菜商阿姨简单攀谈了几句，小芳又牵起我的手，走进市场背后角落的一个侧门。我不明所以的跟着。

    进了那个门，是一片水泥和砖修盖的民房区，破陋低矮，巷道泥泞。俨然一个城中村的模样。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个市场背后，竟藏有这么大的一片民居。在附近高楼的掩盖下，这里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说是贫民窟也未尝不可。因为这里实在是太破旧了。

    终于，我们在一个很小的紧挨着泥路的民房前停下。

    这是一个单间的小屋，灰色的门，锈迹斑斑的窗栏，粗旧的水泥墙早已泛黑，下半部近乎脱落殆尽，裸露着风蚀的红砖。在房子的一角搭有一个雨棚，里面置有一些极简单的厨具用品，姑且可以称之为厨房吧。

    眼前的景象，让我呆在了那里。任凭我再愚钝，也猜出了十之八九。

    但未及我开口，小芳早已指着那间小屋，嬉笑的问我:“怎么样？我的新家。”

    “新家”

    我的眼框瞬间湿润，那一刹，我的心仿佛被一块巨大的石头狠狠的压住，透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