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烤鱼店
生活总是枝蔓横生的:因为摩托车,我遇见了紫陌;本来想开网约车的,跟冯师傅聊过之后还是觉得作罢为宜;去潘家园又认识了万耀文…… 写作本身也是旁逸斜出的。有人说,人物是有意志的,能够自己行动。有人说,一个成功的人物,最后一定是跟原型或最初设定大相径庭的。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原来所担心的“侵权”之类的事情似乎已经不足为虑了。 这饭馆老板是开始就有具体人物的,因为我本来就认识一位,只需要再找他聊聊,深挖一下。 我觉得他人很好,是个热心肠,能处。 有一次,我在他店里等人,就到吧台那儿跟他扯几句闲篇儿。 这时,门口进来了两位姑娘,身高中等,身材苗条,差不多的打扮,都扎着时尚的双麻花辫,大学生模样。 走近了再看,两人是双胞胎,冰肌玉骨、冰清玉洁、冰雪聪明——总之给人清凉之感,让人想到寒冷的地方。据说,高纬度地区的人相对进化得更好,更好看。 听她们说话,确实有东北口音,不重,应该来自铁岭或以上级别的大城市。 点餐的时候,两人为烤鱼里选什么配菜有了些小争执,细声细语的,有姐妹情深的克制,也有在陌生场合的羞涩,加之长相一样、打扮相似,很是可爱。 “你不来一个?”老板注意到了她们,也注意到了我在注意她们,贴心地跟我说。 他叫魏二勇,山西汾阳人,身板粗壮结实的西北汉子。 我也去过汾阳。 他家的烤鱼很好吃,腌得入味,火候把握得好,汤的量、水油比都合适。 他建议我蘸醋吃,确实不错。 受他的影响,我吃饺子都改用小碗盛醋了,能没过整个饺子的那种,还不时抿上一小口儿。 他在边防团当过兵,无人区,海拔四千多米,高寒缺氧,冰天雪地。 哨所在一座一百多米高的小山脚下,哨楼在这座小山顶上,距离边境线只有几公里。哨所有两个人,轮岗,一人在山上,一人在山下,换岗的时候能碰上一面,其他时间都是一个人。 生活条件且不说,白天已经够单调、枯燥的了,夜里更难熬,特别是有暴风雪,气温零下三十多度的时候。 “后来我们去成都,那么温暖、悠闲、热闹,真觉得像天堂一样,那里的人太幸福了。” 魏二勇退伍后给家乡的一个煤老板当司机,那时候,BJ就是煤老板的第二故乡,所以,他也基本上都在BJ。 开始的时候,他没事儿就开着个大奔满城乱转,美其名曰熟悉工作环境。确实,他对BJ非常熟悉。 后来,老板在BJ投资了几个饭店,但生意不好,经营也不善,一年多内都陆续退出了。 魏二勇凑钱接下了成本相对较小的烤鱼店。由于经验不足,品牌连锁店的竞争激烈,房租也高,虽然他起早贪黑,苦心经营,也只能是勉力维持。 那家烤鱼店不是这家烤鱼店。后来,他搬到了现在的地方,可谓旧账没还清,又添新账。 他认真学习厨艺,还赴川渝拜师,既当老板又当大厨也当服务员,人工成本降了,口味稳定了,菜品丰富了,口碑也有了,生意慢慢走上了正轨。 “如果那时有步数排行榜的话,我每天都得几万步。不过,想想在哨卡的日子,就觉得没有吃不了的苦。”他感慨完又笑着说,“要有勇气。作为一个老兵,与你共勉。” “那个老板后来怎么样了?”我点着头,顺便提起似的问他。毕竟这些年风云变幻,沧海桑田。 “他最后没勇气了……” “真是富贵险中求,”我礼节性地感慨了一下,然后出于一个写作者对细节的兴趣随即追问,“他是跳楼还是……” “没勇气了嘛,被抓了。” 我跟魏二勇聊着,等着雨停。 这雨是马超走的时候开始下的,但气氛已经烘托了一两天了。 自从那年“7·21”之后,每年夏天都发几个“防汛蓝色预警”,绸缪一下。不过,有时候下有时候不下,有时候准时有时候不准时,有时候大有时候小。 这次是真下了,有一阵是真大:眼前,雨槌和冰雹砸得玻璃窗噼啪乱响;近处,狂风撼树,暴雨滂沱;远处,天地混沌,虚无缥缈。没有雷声和闪电,不需要,或者它们也被这雨淹没了。 一个多小时前,我和马超见的面。 他说要请我吃饭,我选了这里。 “你知道马斯克为什么闹着去火星吗?”马超问我。 “是啊,你们姓马的怎么回事?地球上这么多地方没开发呢,即使在保护生态环境的前提下,沙漠戈壁不也比火星省事儿多了。” “这叫‘出壳’。他是想让人类变成多行星物种,万一地球被世界大战、自然灾害或者人工智能毁灭了,人类文明还能延续下去。也不能这么说,地球毁灭不了,大不了系统还原一下,冰河时期之类的,或者直接恢复出厂设置。毁灭的是上面的生物。” “那正好等个几万年,地球又适宜生存了,人类再从火星或哪儿回来。”我认真地跟他讨论着,看来太空移民也不是没意义。 “如果地球上没有人会是什么样子?到处绿水青山,植被茂密,空气清新,动物们自由地繁衍生息,从自然中来,最后回到自然中去,没有难以降解的垃圾,没有有毒的污染,没有不可逆的破坏……” “那哪行?没有美好的情感,没有高尚的道德律,没有灿烂的文明,没有文学、音乐、绘画,怎么升华?现在尚且如此庸常,等而下之就更不必说了。”我笑着说。 我接着跟他说:“不过,你说的那种情况,不用地球重启,一个地方,只要人不折腾,可见的未来就能水草丰茂,鸟语花香。这个世界就怕那些笨蛋瞎他妈折腾。” “所以,我们要保护好我们的环境。人与自然和谐相处。”马超一本正经地说。 我们终于聊到当前、地球上的事情了。 我说,我这几年都很为垃圾的事忧心,不知道他们都怎么处理的,处理得好不好,弄得点外卖都有心理压力。我觉得我们早晚会被垃圾包围,而在这之前,垃圾会先进入食物链, “单说生活污水吧,卫生间里的,厨房里的,排到河里、江里、海里,虽然会被稀释,但那些鱼啊虾啊的就在里面泡着,然后我们再吃它们……” “这是一方面,”他看着烤鱼清了一下嗓子,并做了一个吞咽动作,“你知道盗猎分子为了利益,怎么屠杀野生动物吗?” 由于吃着饭,我们没聊太多细节。 说实话,国家在这方面的宣传力度很大,“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这句话可谓众所周知。 他还跟我介绍说,我国从今年起全面禁止国内象牙商业性加工和销售活动,成为全球打击象牙非法贸易措施最严厉的国家。 “就像海明威所说,它们没有我们这些要杀害它们的人聪明。”我说。 确实,什么狮子老虎,在拥有步枪等轻武器的人面前,就不堪一击,甭说重武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了。现在,它们只配得到人类的怜悯。 要说这发明火器的人确实不讲武德。 堂吉诃德说,发明枪炮的人该下地狱,因为“自从有了枪炮,卑鄙的懦夫就能杀死勇敢的好汉”。毛姆笔下的墨西哥秃头也说,每个人都会扣动扳机,但只有真正的男人才会用刀。 话虽如此,我最爱看的还是西部片,“镖客”那种。或许是因为,他们把枪用得很绅士,很骑士。 虽然是冷兵器,武侠片、功夫片里的套招、花拳绣腿和飞来飞去实在是尴尬,甚至侮辱人的智商。 武是杀人技,一个真正的高手一定招招致命,不浪费体力,不露破绽,因为你要时刻保持警惕,以防万一。 凡事不能太认真,认真就没意思了。可能是我太不浪漫,太没娱乐精神了。 “也没有我们残忍,没有我们贪婪。”他有些激动,接着说,“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买象牙制品的人,特别是那些做相关生意的人,都是间接参与了杀害,都是‘因我而杀生’。所以我们要打掉这样的链条。” “那你们得加油啊。”我附和着他说。 “我看到郑凯瑞的朋友圈,去SJZ那次,里面有个人是不是叫万耀文。” “你们认识啊?我们攀了半天也没联系上,敢情在你这儿呢。” 马超说他们不认识,然后又问我怎么认识的万耀文,我大概跟他说了一下。 “你知道吗,”他往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说,“他做文玩生意,其实还走私、制售象牙等珍贵动物制品。他那个团伙可以说是BJ最大的之一,应该跟境外的团伙都有来往。” 在当时的BJ文玩市场,象牙、犀角等珍贵动物制品都是黑市交易。 以象牙为例,有的打着猛犸象牙制品的幌子,销售现代象牙制品;有的进货、加工、销售一条龙,只卖熟人或经过引荐的人。其中,由整根象牙制成的摆件价格最贵,利润也最大。 “我cao,真人不露相啊。”我确实有些吃惊,拿起酒杯先在桌面上磕一下,接着向他做了个象征性的碰杯动作,干了,“还好不是贩毒的。” 要说我惊诧莫名也不尽然,他做这行,肯定有灰色地带。既然有灰色地带,那黑白两道都得游走一下。要不然,那天我也不会找他帮忙。 当时,我开着马超的哈雷带紫陌兜风。这车确实剽悍、拉风,开始时还担心它太“炸”,后来习惯了也就不那么在意了。 马超平时很少开,就把它停在了单位附近的一个地下停车场里,占了一个靠墙角的、免费的车位。 我和紫陌吃完饭后,我去了趟洗手间,她先出门了。 等我出门的时候,看见有个人在跟她说话,应该是搭讪,看得出来紫陌没理他,他继续纠缠。 “怎么了,紫陌?”我走过去挨着紫陌,然后跟那人说,“有事吗,这是我女朋友。” 那人有点不好意思,愣了一下,一时没说话。 “认识一下而已嘛。”他的同伴嬉皮笑脸地接了一句。 那人也缓了过来,两人笑着走开了。 我也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理智与冲动,一个人和两个人,医院或派出所),只是目送他们进门,直到紫陌拉了下我的胳膊提醒我走。 我给万耀文打了电话。 那两个人出来的时候,万耀文和跟他来的两个人已经在外面等着了,就是我第一次在潘家园见的那两个人,奘的那个叫大鹏,另一个叫磊子。一文一武似的。 那两人也是开摩托车来的,停车的地方跟我们挨着。两人各自走到了自己的车旁边,没看出明显的慌张,但也明白怎么回事了。
“吃完了?”万耀文坐在哈雷的车座上说。 我们这边另外三个人都站着,紫陌在远处。 “人多是吧?”那人的同伴还有点不服气。 “坐下说。”万耀文不动声色。 那人的同伴还没反应过来,大鹏就双手叉着他腋下把他放在了他自己的车座上。 后来我知道,大鹏以前是某球运动员,进过国家队预备队,很多之后进了国家队的队员当时都是他的小兄弟。 他身高不占优势,但身体素质特别好,垂直跳高超过一米。后来疑似被人下了黑手,早早就因伤退役了。 据说,头些年,一个小弟折了,他曾带着几十人到派出所外面示威。 说实话,算上大鹏,起码有三个人跟我说过他带人围派出所示威、要人的事,不知道是以前这种事稀松平常,还是我“交友不慎”,净碰见狠人了。 那人的同伴不再说话了,那人回头看了一眼后也没吱声儿。 “人家姑娘都拒绝你了,还没完没了的,那就是sao扰了。没品。”万耀文给他们上起了课。 “是你吧,”万耀文对那人的同伴说,“人家男朋友都过来了,还甩那片儿汤话,有意思吗?” 两人耷拉着脑袋没说话,但他们已经通过身体语言表了态。 “京B×××××”磊子念了一下那人的车牌号,“摩旅文化本身挺好的,就是让你们这样的人把形象和名声给弄坏了。叫万哥!” “万哥,万哥。” 万耀文没听见他们说话似的,扭头看了我一眼。 “你们也没那么大罪过,给我们俩道个歉,她那份儿我转达。”我这话既说给那两人听,也说给万耀文听。 “今儿这事儿不大,要不然你们他妈的都没时间认识我们。”大鹏可能觉得我说的话没力度,补充了一句。 这话他能说,我最好别说,要不显得我浅薄了。 “那就道歉吧,也是规矩。”万耀文说。他这算是同意执行了。 那两人迟疑了一下,分别跟我道了歉,包括紫陌那份。 “你们先走吧。”万耀文宣布散会似的起身跟我说。 我在他们沉默的注视下缓慢地挪动沉重的哈雷,掉过头后,接上紫陌轰鸣着开走了。 “你干嘛啊,我都害怕了。”紫陌埋怨我。 “放心,我进去了,你跟别人跑了怎么办?”我笑着说。 “你都认识的什么人啊。” “江湖上的人,”我以玩笑的口气说,“有时候只有他们才能平事儿,而不会失控。” “他们怎么不走?” “这是让咱们先走,以防那俩人追咱们。那人念车牌号也是警告他们。万一他们记下咱们的车牌报复呢。” “这么多道道。” 其实,我弄这么一出,是让她知道,有人欺负你,我肯定不答应;但是,以后如果有些事情属于“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范畴内的,没有危及你的安全和荣誉,我忍了一些东西,或者也让你忍了一些东西,希望你也能理解我,谅解我。 毕竟,冲动是魔鬼,有些事做了,可能难以收拾,可能追悔莫及。而且,你不能保证自己永远占优势。 另外,要遵守国家法律。 “BJ是全国文玩的最大集散地,万影响非常大,我们已经注意到他,但一直拿不到有力的证据,甚至线索也时断时续。现在风声紧,他的行动更加谨慎,也更加隐蔽。另外,我们怀疑他可能有眼线。”马超说。 “那我以后得离他远点。谢谢你提醒啊。” “呃,我的意思是,让你接近他,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 “你这是无间道啊。不行,能坐上这把交椅,那可不是一般人,绝对是个狠角色。”我果断拒绝。 “没那么夸张,顶多是个调查记者。” “再说了,这不是陷我于不仁不义吗?” “说到仁义,你算撞枪口上了,我最近正好有所涉猎。你说仁可以,仁是亲亲,可以‘亲亲相隐’。但义就不一样了,义是灭亲,可以‘大义灭亲’。所以,义要是正义……” 我有点别扭,大概又有了“在别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缺点”的感觉,不过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难道你离开了组织,就不为国效力了吗?” “别组织组织的,说的跟职业杀手似的,小心让朝阳群众给举报了。”我避开了话题,接着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口气说,“何况,我现在有牵挂。你知道,当你遇到了一个女人,事情都变得不一样了。” “你别老整电影台词。你不正在写东西吗,不得体验生活啊。海明威是不是当过间谍?” “算是,不过没干什么事。毛姆倒是当过,格林厄姆格林也当过。” 我觉得这顿饭已到尾声,开始想怎么跟老板聊聊他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