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临别深谈
广和楼扬州分号大获成功,而作为柳氏新戏的创作者,柳湘莲也收到意外的好处。 说起来,扬州百姓对巡盐钦差柳大人并没有什么好印象。他帮了灶户,灶户却不会发声;降低了盐价,受惠百姓只会感谢皇恩浩荡天子圣明;招安盐枭,更惹得一身sao;高端行业,尤其是妓子伶人,简直视他为洪水猛兽。总之,毁誉参半,甚至“毁”大于“誉”。 可是,广和楼开业后,事情在悄然发生变化。因为广和楼财大气粗的收纳各方妓子伶人,给她们以职业尊重,所以获得广泛好评。这些事虽是广和楼做的,但饮水思源,她们却认为创办者柳湘莲是自己的大恩人。有她们歌功颂德,柳钦差顿时成为圣人一般的存在。 随着时间的推进,广和楼热度不减,新的关注焦点又出现了。青莲商社横空出世,当宣传广告上许诺的新奇货品真的出现在眼前,且效果超好,会有什么影响可想而知。 本来姑苏领风气之先,乃是当世时尚潮流之源,扬州与之相比稍逊一筹。可青莲商社的货品无疑打破常规,令无数江南百姓为之着迷,扬州竟然隐隐胜过姑苏。 玻璃店、内衣店、香烟店、日用店、机械店……店中每一样货品都令人爱不释手,想要拎回家去,唯一能让顾客冷静下来的便是渐渐空虚的荷包。 青莲商社的东主到底是何方神圣,也成为扬州百姓津津乐道、猜的不休的话题。不过传言纷纷,多是无稽之谈,除了少数人,大众并不知商社东主便是柳钦差,否则柳湘莲的声名定会再创新高。 在烦嚣之中,柳湘莲的生活却归于淡泊宁静,整日陪着娇妻美妾,流连江南水乡。 这期间也不是没有糟心事,柳湘莲铁腕治盐,损害的利益方太多。盐商身价不菲,不敢硬碰硬,玉石俱损,同归于尽,可有些人便不同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大量盐枭被收编,成为盐政衙门下属员工,但仍有为数不少的盐枭不肯归顺。这些人往往啸聚山林,贩卖私盐只是一项业务,打家劫舍、截断商旅也是常事。 对于打击私盐,柳湘莲的策略并非设立关卡排查,而是严格管理,从源头杜绝。剩下的私盐贩子,或是少量贩卖,本就在允许之列,或是公然抗法。缉私营的对手便是后者。 精简后的缉私营只剩千人,但经过数月严格训练,且鸟枪换火铳,实力大增。有归顺的盐枭提供线索,冯紫英等人带着缉私营四处出击。不仅两淮,周边数省也经常长途奔袭。效果极佳,有名有姓的匪类被荡涤净尽。 眼看着柳钦差越做越顺,一些人按捺不住了,便是各地兵差。往日他们通过放纵私盐也能获得好处,如今全没了,便蓄意与缉私营摩擦,以为这样初步成立的队伍,人数又少,有何可惧? 但结局令人万分错愕,挑衅的地方部队被打的落花流水,一败涂地。人们终于不得不承认,至少就小规模冲突而言,柳湘莲组建的缉私营乃是精锐之师,实难匹敌。 对柳湘莲心怀敌意者最终确认,想要对付他,必须令其失去皇帝的信任,从而拿去税卒营的掌控。至于缉私营,届时也会落入他人手中。 忽然的,朝堂上兴起一种说法:柳湘莲擅长练兵,这才是太上皇命其赴辽东效力的原因。而永隆帝让他筹集粮饷,乃是大材小用,本末倒置。何况,现在不缺乏粮饷了! 当然不缺,且不说戏捐、当税、烟草税这些杂项,光是烟草特许金便达上百万两,而整顿盐政过程中,又查抄出数百万赃款,改革后盐课大增,至少目前看来国用充足。 柳湘莲本有自己的盘算,借巡盐钦差的名头,待够了两淮,便往浙江,再闽地,再两广,再四川,再陕西……如此溜达一圈儿,走到哪里,缉私营建到哪里,通过洗脑,预先留下火种。 再加上青莲商社遍地开花,等到将来振臂一呼…… 可惜美梦未成,便已醒来——召他回京的圣旨来了! 而且祸不单行,此时突然传来柳落被困的消息。 这段时间,柳落单刀赴会,拜访了不少海盗团伙,开始并没出事儿,他便有些大意,却没想到张麻子会突然翻脸。好在他设下了外围警戒,见他失陷,确认消息后,立即报柳湘莲知晓。 …… 林府花厅,林如海和前来拜别的柳湘莲正在深入交谈。 从内心来讲,他很想柳湘莲留在扬州,并非具体公务需要他协助,而是有他在,很多事情可迎难而解。 晒盐技术早已出现,却迟迟不得推广,唯独柳湘莲有魄力做此事。而且不是空口白话,既能筹集资金,又能提供技术,特别是种种器械的运用,如风车之类,超人所想。 这还是其次,其所建议设立之盐场合作社,集体经营,既能集中力量办大事,又尽可能保证灶丁利益,还能有效杜绝私盐,简直非人所能想。 对于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税卒营无疑是镇场子的存在。即便今后缉私营归入自己掌控,林如海仍觉得不安稳。他手下原来的巡盐兵丁便达数千之中,可论到掌控力度,论到战斗力,和税卒营相比真是云霄之别,不可相提并论。 当然,从政十余载,历经波澜,林如海见多识广,深知柳湘莲是在刀尖上跳舞,风光却又危险。一旦失足,将会毁家灭族。无论是出于公义,还是出于私谊,都有必要提醒对方。 柳湘莲是带着妻妾同来的,拜见过后,秦可卿、尤三姐便与林黛玉到后宅去了。 方桌之上,摆着几样菜品,他们并不动筷。 “二郎。”林如海举杯道:“两淮盐政能够一扫积弊,你当首功,我来敬你一杯。” “林姨父客气了!您才居功至伟!”柳湘莲连称不敢。他心里清楚,更多时候他只是破坏的那一个,真正说到梳理盐政体系,修改完善章程,调动人手升迁,作为外来户的他,便勉为其难了。 准确的说,是他破除阻碍,为林如海实施改革而保驾护航。 当然,过程中他也提出一些思路,极大的影响了林如海的决策。 “你不必谦虚,如你这般青年才俊,国朝罕见!” 林如海再次赞誉道:“更难得你一片公心,为国为民,不惜己身。” 说完,他自失一笑:“曾几何时,为国为民沦为朝臣彼此攻讦的最大倚仗,而所谋的全是私利。如二郎这般出淤泥而不染的,真乃天生异数。” 柳湘莲知道,林如海虽擅交际,却不必逢迎于他,说这些必有用意,干脆直言道:“林姨父,有何指教,不妨明言。小侄不是听不得意见的,一定认真领会。” 见他如此直接,林如海倒有几分不好意思,叹道:“目下两淮盐政虽仍有不足,但已是有史以来最好的状态。且有你留下的缉私营震慑,各方多少要所收敛,不敢肆意反扑。只是,我担心,真正的斗争,才刚刚开始。” 说完,他盯着柳湘莲,眼中饱含深意。 柳湘莲自斟自饮一杯,笑道:“林姨父,你不必讳言,其实斗争已经开始了。否则,小侄也不会被急召回朝。” 林如海讶然,没想到他比谁都清楚,不禁好奇道:“二郎既知,可有对策?” 柳湘莲摇头道:“谈何对策?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林如海不以为然,这叫什么话,不就是说见招拆招么? 他说道:“我以为,二郎至少需要防范一点儿!” “请林姨父教我。”柳湘莲恭敬求教。 “军队!”林如海道:“你得罪盐商不要紧,他们除了钱没什么,那些打手在税卒营面前不堪一击。你得罪官员也不要紧,他们只能上奏弹劾,只要陛下信你便无妨。即便得罪勋贵,甚至皇亲国戚,也是无碍,因为陛下最是厌恶此辈。但是,你若得罪军队,或得罪掌握军权的人,恐怕会有灭顶之灾!” 柳湘莲想起贾敬的威胁,他们显然控制着部分军队,难道会有危险? 见他不说话,林如海分析道:“当然,也并非全部军队都有威胁。比如京营,虽经重建,其实早已腐朽,战力底下。何况京师重地,调动手续严格,很难直接对你出手。但是边地不同,假如你被派往辽东公干,无论是核查粮饷,或是整训兵马,天高皇帝远,一旦有人发动兵变,指派数千人围杀,纵然所有税卒护卫于你,恐怕也难逃一死!” 柳湘莲知他所言非虚,沉默且脸色阴沉。 林如海继续道:“这些年为了粮饷闹兵变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乱兵杀了朝廷大员,代价不过是杀几个大头兵顶罪而已,何等轻巧?所以朝臣到了辽东也只能尽力维持原状,不敢大动干戈,这也是辽东久久不见起色的原因。区区东虏,能有几个人?光是辽东汉人便不下数百万之众!以十倍之众,竟然惨遭彼辈蹂躏,岂不可笑至极!” 柳湘莲拱手道:“多谢林姨父提醒,小侄必然慎重。” 见他听得进意见,并不年少轻狂,妄自尊大,林如海满意的点点头。 不过他还是有些好奇,问道:“观你行事,全无所忌,我实在好奇,你到底有何凭依?” 柳湘莲苦笑道:“哪有什么凭依?不过是觉得百姓不易,如今天灾迭起,朝廷多点儿收入,便能多救灾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都饿死吧?小侄实在于心不忍。” “就这么简单?”林如海愕然无语。 这话若是真的,柳二郎诚可谓至诚君子了!儒家讲“仁”,还有比救济万民更“仁”的么? 柳湘莲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以免显得他沽名钓誉,便说道:“林姨父,小侄准备组建一支船队,专门运送自家货物,以后还请照料些。”
“好说。”林如海当即应下,不过他很快皱眉,问道:“运送自家货物,也不至于要组建船队吧?二郎莫非是想掺和海贸?” 这下倒让柳湘莲惊讶了,没想到林如海如此敏感,便道:“却有此意,不过目前还谈不到,以后再说吧。” 见他果然有意染指海贸,林如海眉间显现忧色,为他分析道:“本朝虽仿前明实行禁海之策,实际上管控并不严格,特别是红毛夷人东来后,海贸更是越发兴盛。世家豪族垄断产销,早已将海贸之利视作禁脔。此辈在朝中势力非小,故而虽有人提议开海,却一直未得允许,不过他们是护食罢了。你若想参与,倒也不是不可,但江南之货源,如绸缎、瓷器之类,却不用想了,插不了手的。若是你家工坊之物,倒是可能打开口子。” “小侄也是这么想的,他们做他们的,我做我的,两不相干便是。”柳湘莲说道。 “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旁人却未必这么看。我听说你的管家被海盗抓了去?” 柳湘莲并未将柳落被抓之事告知林如海,却不知他怎么知道了,便道:“确有此事,原是想招纳海盗,尽快组建船队,不想出了意外。小侄到现在还没弄清楚缘故。” 林如海冷笑道:“你以为海盗真的只是海盗?” “不然呢?”柳湘莲略有猜测。 林如海的面容显得郑重而严肃,说道:“你当知道,不少盐枭其实是盐商私下豢养的,而这些海盗也有不少是海商豢养的。以我之见,恐怕是你招募海盗的举动,触动了某人逆鳞,于是断然出手阻断。” 柳湘莲的确不知柳落到底是何缘故遭难,这时听林如海如此分析,倒觉得很可能就是事情的真相,这可真是无妄之灾。 他冷笑道:“若真有人非要与小侄为敌,小侄也是不惧的。” 林如海道:“他们此举,倒也未必是要与你为敌,不过是防患于未然罢了。你还是不要表现出太强敌意,不妨合作嘛。你的货品在江南大受欢迎,他们岂能不贪念?甚至此举也有可能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以便于谈条件,都说不准。” 柳湘莲摇头:“非是小侄年轻气盛,直接拿了我的人,何异于将脸踩到地上作践?倘若是真的,这等跋扈作风,绝非可以合作的对象。” “那你准备如何应对?想必不会放弃你那位管家吧?”林如海有些好奇。 税卒营战力固然强悍,却只在陆上,难不成还能去打海盗? “当然不会放弃,落大哥虽与小侄并无血缘,但向来亲如兄弟,更是为我办事才发生的意外。区区一小撮海盗,小侄还不放在眼里。”柳湘莲道。 “你从海路归京,难道便是要去剿灭海盗?”林如海问道。 这也太不靠谱了,就凭你租用的商船,如何是海盗的对手?税卒营战力再强,在海上也无从施展啊。 柳湘莲笑道:“林姨父,且容小侄卖个关子。若是一个月前,的确束手无策,可如今不同,小侄已有对付他们的把握。” 见柳湘莲自信非凡,林如海知他并非鲁莽之辈,也不再多说。自己能说的都已说了,剩下的便看他的能为。 林如海沉默一会儿,忽然道:“二郎,这次归京,你把玉儿一同带走吧。” 柳湘莲觉得诧异,何必非要林meimei回京呢?贾家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早晚抄家的。 他很是不解的问道:“林姨父,小侄以为,林meimei独居京都,寄人篱下,难免心中凄苦。如今两淮局势已稳,何不让她承欢膝下?您若是担心教养问题,可聘请些嬷嬷来家照看。” 林如海知他所言出自真心实意,却无奈的摇头:“二郎啊,目前局面看似安稳,实则暗潮不绝,你若留在扬州尚好,有大义在手,有税卒震慑,谁都不敢冒头。待你走了,必有反复。不说其他,那些盐商经营数代,岂甘心权益丧失?你所谓补缴欠税之策,更令他们怀恨在心,此时不过是暂时屈服罢了。一旦有机会,必然卷土重来。我虽不惧,却不想玉儿也留在身边承受风险。在京都有贾家护持,寻常人也不敢滋事。” “林姨父深谋远虑,倒是小侄考虑不周了。” 柳湘莲也没法子,他之所以没有痛下杀手清理盐商,实在是代价太大——盐商不仅拥有高达数千万两的本金,而且实际控制着大量船队、数省盐店,光是靠他们混饭吃的不下十万人。即便他全力支持盐枭,短时间内也绝难取而代之。为了维持市场稳定,不得不与之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