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腊月:新年宴
云山这边李若昭开始逐步规划回长安的行程。既然下定决心参加宫中除夕宴,还有这一个月的时间便要将云山这边打点妥当。她吩咐黎叔今年风波庄的新年宴提前至腊月二十,要尽快将帖子分发给各堂,云山风波庄总部也要尽快打扫起来。若昭本不必事事亲力亲为,但每件事必定定时过问,风吟雪澜人等劝她不住只得悉心照料。若昭也不恼她们这般粘人,乖乖地处理完庄中琐事之后回到东暖阁喝药睡觉,倒是比平日里更加嗜睡了许多。 风吟曾经担忧地问过花语,小姐这般嗜睡莫不是身体出什么事儿了?花语哈哈一笑,“哪能出什么事,小姐对她自己的身体有数着呢!只不过今后小姐重任在身,回长安少不了劳心费力,这会子是在养精蓄锐罢了。” 风吟跟在小姐身边自然知道是什么重任,便不再多问,只是更加卖力给小姐分忧。 腊月十九的时候若昭一个人坐在檐下看云山积雪。她知道,这次一走,不知何时才能以这般心境看云山之雪了。往年不必回长安,这云山便是她的天下她的家,无拘无束地看着风吟花语在雪中闹,之后只怕是再也不能了。她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这样做值得吗? 可她没有别的选择。当她知道的越多,就越恨自己这副残障的身体,多少年少的梦想,多少背负的志向,只能被锁在轮椅上动弹不得。一腔济世热血,却偏偏是个生来残障的一介女流,连她自己有时都在嘲笑自己的痴心妄想。 只是,苦了那个桃花树下初见的少年了,那个她想起来心就会微微一颤的少年,透亮如玉,却生生被她拖进深渊。 “小傻子。”旁边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是你啊,”若昭歪着头看着悄无声息站在她身旁的白影,从头到脚裹着一身白,只有高高束起的黑发飘散开一缕幽幽的发丝。雪白的衣带翻飞,早已和背后的雪景融为一体。 “北燕来信。”白衣人说话向来简洁。 “昕jiejie!”若昭像个孩子一般欢呼了一声,随即吸入几口冷气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咳咳……阿澜姐先带我回东暖阁。” 不远处的雪澜急忙赶过来把若昭的轮椅推回东暖阁,若昭偏头问那个白衣人道:“阿汐不进来吗?” “不了,明月楼那边还有事。”话音未落,白衣人就消失不见了。 若昭看着她消失的影子,大喊道,“阿汐谢谢你呀,新年快乐!” 雪澜无奈地说道:“小姐在月姑娘面前真像是个孩子。” 若昭得意地笑了笑,“我在昕jiejie面前,也是个孩子!” 雪澜知道小姐和若昕姐妹情深,不然若昕在出嫁北燕之前不会把陪她从小长大的自己送给小姐。小姐这般姿态,无非是想让月姑娘告诉若昕小姐在这边一切安好罢了。个中艰难,又岂是一言能说尽的? 若昭一到东暖阁便将怀里的信拆开来看,看到“昭妹,展信安”那熟悉的字迹心下不由雀跃不已。自从先帝安和元年昕jiejie嫁到北燕,姐妹俩便断了往来。直到前些年若昭创立风波庄招揽了熟悉北燕的杀手月汐之后,两人的联系才密切起来。当年陈太后有求于北燕才把这个养女嫁过去的,和那寻常人家卖女儿有什么区别。加上马背上的民族向来崇尚武力,昕jiejie当年不过是一个养尊处优的汉人公主,嫁过去九年才有一子,立足谈何辛苦。 “坏了,”若昭把信合上折好放在雪澜手里,“先把这信好好收着。” 雪澜心中虽奇,但还是规规矩矩地把信收到往常小姐收放信件的地方,只听得若昭自言自语道,“明天,大家都该到了吧。” 腊月二十,云山风波庄。 黎叔带人做事向来利索,腊月二十的风波庄早已焕然一新,彩绸扎的红灯笼让原本寂静的云山有了喜庆的味道。傍晚,风波庄正厅已被改造成宴会厅,从关中、乃至全国赶来的风波庄各头领纷纷落座。时辰一到,风吟领着、雪霁推着轮椅便将若昭请了进来坐在主位上。见到庄主进来,正厅中各头领纷纷起身抱拳行礼道:“庄主!” 主位上的李若昭没有丝毫病弱之态。她身披红锦缎织就的外袍,肤色胜雪,口若丹朱,头上坠着流苏的金簪固定盘云髻,手上红珊瑚的手钏衬得她的皓腕如玉般雕琢精致。她微微抬眼,一双桃花眼却冷漠地扫了扫坐下一并行礼的众人,不急不忙喝了口茶,任下面的一众堂主不明所以地站着。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李若昭才幽幽开口说道,“今天咱们风波庄提前过年,本来是个喜庆的事儿,可是……”她故意停顿了一会儿,眼神盯着台下一人,“本庄主前些日子收到消息说,几个月前河东饥荒,本庄主差人拨了万石粮食过去赈济百姓。听说,没有全部运到。怎么回事?” 众人中一玄衣男子急忙出来跪下扣头道,“回庄主的话,没有的事,上万石粮食小的亲自押运,全都送到河东一带,照庄主吩咐广设施粥铺分给百姓了。” “济民堂堂主朱勇是吧,”李若昭低头拨弄了手上的钏子,“可是本庄主听说,你私自扣押了一千石送到你的河朔老家了?” 李若昭突然抬头,狠厉的目光直直刺向匍匐在地上的人,吓得地上的济民堂堂主刚抬起头又埋了下去,只知道一个劲儿地重复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李若昭冷冷地挥了挥手,“人证带上来。”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被两个青衣卫士领了上来,一看到主位上的李若昭立马就跪下哭道:“姑娘啊,不要怪勇儿啊,我们那儿实在是吃不上饭才找勇儿的啊……” 朱勇看到旁边的老妪不禁大叫,“芬姨!” 那位叫芬姨的老妪看见朱勇便抱住他哭道,“勇儿……” 李若昭冷漠地打断了两人的哭诉,“看来,你们俩是认识的咯?” 朱勇跪着爬上前一个劲儿地叩头道,“庄主,我都认了,有什么事情冲我一个人来,不要动我的家人……” 李若昭扫了一眼趴在她脚边的人,“既然认罪就接受惩罚,”她转向站在一旁的黎叔道,“庄规,念!” 那位叫黎叔的中年男子领命站了出来,“根据庄规第十三条,凡对庄主命令阳奉阴违,执行任务从中谋私利者……杀!” 芬姨一边被人拖拉着一边嚎哭道:“庄主就饶勇儿一命吧,勇儿也是没办法啊……” 李若昭扫了一眼台下还在行礼着不敢动的众人,“虽说我们是行侠仗义的江湖帮派,但是规矩就是规矩,乱不得。朱勇,如你当时跟本庄主禀明实情说你家中有难,本庄主未必不会体恤下情。只是事到如今,便由不得你我了。” 语毕,便有两个穿着统一青衣的卫士把朱勇拖了下去,整个殿中安静得听见外面行刑的声音,只怕是很快鲜血就染红皑皑白雪之地。 “黎叔!”一篇肃杀的寂静之中李若昭突然高声道。 “在!” “听说朱勇还有个老母亲和十几岁的弟弟,”李若昭取下手腕上的红珊瑚手钏,“你把这个给了他们,让他们是折了现银也好,换成粮食也好,留给他们足够养老了。”
“是,”黎叔领命把手钏收了起来,便退下去落座在李若昭的左手第二案上。 李若昭现在才看向在下面晾被她了许久的众人,不由笑道,“大家都坐吧,还傻站着干什么。”笑容明媚灿烂,好像刚才那档子血腥的事没发生过一样,“咱们这除夕宴就跟家宴一样,只是担心放在除夕夜耽误众位与家人团圆才提前到今天。既然是家宴,大家自便就好。” 众人这才敢坐下,只是面对着这雷厉风行的庄主,谁也不敢揉一下已经行礼到酸痛的腰。 风波庄的除夕宴一般只有堂主或者李若昭贴身的人才有资格参加。李若昭左右站着的是贴身的风吟和雪霁,也就是雪澜。李若昭左手边的第一案的是面容儒雅的锦衣男子,却是商人打扮。此人正是关中地区大商人卓氏当今的主事人卓圭,他年方二十九,本是卓氏庶子,不过出身不好在卓家饱受歧视,后来借助李若昭的力量重回卓家主事。因为生意受到风波庄保护的缘故,每年不仅替风波庄打理日常生意、业务和钱财来源,自己卓家利润的两成也也要上交风波庄。他主营药品、马匹、兵器,多与西域十三部族通商。因为是经商奇才,人称“白圭再世”。 第二案便是风波庄的大管家黎叔,黎叔去年已过半百,但身体矍铄,云山风波庄总部的琐事全权交由他打理,深得庄主李若昭的信任。第三案是花语花姑娘,花语不仅是李若昭的贴身大夫,更是风波庄百草堂的堂主,负责医药相关的事务,比如培养一些能治伤病的大夫给风波庄的弟兄们治病看伤,以及参与卓圭的药品买卖。余下的还有比如之前朱勇掌管负责救济的济民堂、负责人事调查的堂等等,以及从来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杀手堂,当然也不会出现在除夕宴上。杀手堂的负责人正是月汐,主要负责接暗杀之类的活儿。不过这个堂没有名字,花语曾一度开玩笑说就叫缟素堂,原因是“流血五步,天下缟素”。结果月汐听说了,只是淡淡说道:“根本就不会流血。” 李若昭右手边的是风波庄在各地的负责人,首案的是负责甘凉一带的胡义恭,还有负责河东河南一带的许俭,负责江东一带的顾良,负责荆楚一带的楚元温,负责巴蜀一带的虞让。他们本来无名无姓,只有个被从小叫到大的小名,后来入了风波庄因为办事得力逐渐成为一个地区的负责人时,若昭就让他们自己择了个看得惯的姓氏,并以《论语》中的五德“温、良、恭、俭、让”给他们每个人起了名字。 待众人纷纷坐下,李若昭端起酒杯对众位道:“新年难得团聚,这酒便当敬是这一年我们风雨同舟。愿来年大家都平安喜乐。” 众人也端起酒杯来,齐声道:“谢庄主!” 接下来便是发些年节礼物,依着规矩评定今年的功劳,再由若昭挨个把赏赐送到。风波庄的堂主们共事也有些年了,大家心里都清楚,罚归罚,这庄主平日里向来温和可亲,一句重话也极少说的。之后的宴饮,众位也不拘小节地互相敬酒闹了一晚,到子时方才散去。 夜色渐深,若昭由雪霁推回她常住的东暖阁,走之前有意无意看了一眼坐在左边案首的卓圭。卓圭心领神会,不动声色点头之后埋首继续吃饺子。若昭回到东暖阁喝了点花语亲自调的醒酒汤,脸上的红晕方才褪去一些。她让雪霁推着去东暖阁外室等着,果然不远处一个人影走里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