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黄河:志在仲通
第二天一大早,韩晟就自己爬起来到门外的院子里活动活动筋骨,没想到院中关河也在热身——他是从小习武长大从军留下的习惯。除此之外李世默也在,他一边垂眸凝神,一边慢慢地踱着步。 韩晟赶紧行礼道:“三殿下早,关将军早。” 李世默笑着上前制止道:“本是微服私访,志通不必多礼,称呼公子即可。志通身体好些了吗?” 韩晟受宠若惊道:“有劳三……公子挂怀,在下身体好多了,只是没想到公子起来得这么早。” 李世默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之前一直游历江湖留下的习惯罢了。” 许俭外出拾了些柴火回来,看到三人正在闲聊,便赶紧在院中支了张桌子让三人都坐下,作势要到屋中叫醒裴济,李世默赶忙制止道:“柏舟这几天大概是累坏了,不必这么早叫他的。” 许俭应了一声,便退下站到一边,不打扰三人的对话。 韩晟喝了口水道:“在下知道公子有些许疑问,公子但讲无妨,在下必然知无不言。” 李世默面色沉沉地点点头:“那冒昧问一句,志通怎么在……黄河边?” 韩晟闷闷道:“说来话长,公子从州里一路走来,应该是有目共睹了。黄河决口,百姓遭灾,后来有百姓闹到州里,刺史府一下子就把他们全抓起来了。在下看不下去,就和刺史府的曹大人提议说亲自出来看看黄河边的情况。在下一路沿着黄河走来,没想到出了白马县到了卫南县,一失足就跌了下去。” 李世默面露怀疑地看了韩晟一眼,“是失足?不是志通查出来些什么,有人暗害?” 韩晟凝神想了会儿,“没有人推,应该不是。” 李世默点点头,“那就好,志通可是查出来些什么了?” 一提到黄河,韩晟就突然来了劲,兴冲冲地到屋里去取来了之前一直抱在怀里的包裹,李世默和关河一齐凑过去看,包裹中除了韩晟的官牒和通关文书之外,还有一大叠一大叠的图纸。 “唉……”韩晟看到那些图纸道,“没想到还是都湿了。” “这……”李世默还没说什么,韩晟赶忙道:“这是在下关于治理黄河的一些想法,没想到刚画下来没多久,就被黄河水全浸湿了。” 李世默有点没缓过来,“志通是对黄河治理颇有心得?” 韩晟提起黄河就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一样,“实不相瞒,在下汴州人士,自小汴水边长大,对于黄河、汴水一带的情况最为熟悉。”他眼中越来越兴奋,“不如待会儿有劳公子随我一同去黄河边走走,我和公子详细说说?” 关河在一旁犹疑道:“公子不行啊,这次您是微服出来,滑州刺史府那边瞒不了多久的。” 李世默沉吟一会儿,下定决心似的挥手道:“这样,今日我们跟着韩大人去黄河边看看情况,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出发。” 李世默和韩晟都是实干派,很快收拾收拾带上许俭就出了村子。关河和裴济留在田家村,因为还有一些淤泥尚待清理,李世默就让他们俩帮着村民干活儿。 李世默和韩晟一路就着黄河倒是聊开了,许俭很自觉远远地跟在身后。韩晟望着远处翻滚的河水,清晨的黄河,天际之间一片迷蒙的白雾,黄河决口之后早已收敛了先前的暴怒,如今只剩下余怒的咆哮。韩晟看着,神色变得心痛莫名, “公子可知,为何后汉王景治河,可使黄河八百年安流?” 李世默向来谦虚好学,“世默愿闻其详。” “后汉永平年间,王景治河,自荥阳东至千乘海口千余里,凿山阜,破砥绩,直截沟涧,防遏冲要,疏决壅积,十里立一水门,是为十里水门法。” 李世默就着韩晟的比划细想下去,不由恍然大悟:“如此一来,以水势冲沙,可深河槽;以疏导之法,可减下游水势高涨。果然有一套。” 韩晟兴奋地点点头:“公子所言丝毫不差,王景治河不仅依靠这十里水门法,还有汴济分流法。公子你看,黄河自入下游以来泥沙淤塞导致水位逐渐抬高,往常治河,只能被迫不停加高两岸大堤。水位越抬越高,黄河之水无处疏导,结果只要降雨过量便会导致两岸大堤决口。因此王景治河从下游黄河支流入手,疏浚下游支流河道淤塞。入唐以来,下游河湖均有不同程度的淤塞,分洪的主力在于汴水和马颊河,要是能从疏浚这两条河道入手治黄河,远比直接治黄来得容易,效果也好。” 李世默顺着韩晟的描画往下想,若是真有一天能这样治河,黄河大约能安流好长一段时间了吧。只是这样大的工程又不知耗费人力物力几何,之前拿出银子赈灾已是困难事,如今想要根治黄河谈何容易! 韩晟仿佛像明白李世默心思一般长叹道:“王仲通虽处处简省,治河花费犹以百亿计。如今的朝廷,实在是……捉襟见肘啊……”
说起银两问题,李世默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道:“志通,这从白马县一路走来,有一事世默实在不解,还请问志通,朝廷每年下拨护河款,为何这滑州百姓却从来不知?” “护河款?”韩晟愣了一下,“州里从来都没有这笔收入,要是有的话,下官怎么可能让黄河遭遇如今的决口?” “不应该啊,”李世默眉头一皱,“这笔钱确实是户部下放到黄河沿线各州了,之前在户部找沈大人的时候,我已经看过户部每年护河款的支出记录,难道曹庆瞒着你了?” 韩晟攥紧拳头,“这个榨取民脂民膏的狗官。” “诶……”李世默转头眼神示意他。 韩晟一时自知失言赶紧赔礼道:“卑职妄议了,还请殿下恕罪。” 这话题来得压抑,两人一时皆是闷闷不语。许久,李世默才换了一个话题道:“韩大人字志通,又熟悉治河,‘志通’之意,莫不是……” “确如公子所想,是‘志在仲通’的意思。” 李世默为韩晟不平道:“志通如此见识,又志向高远,可惜朝廷未能重用,实在是大唐不幸。” 韩晟和李世默相处下来,觉得这位皇子实在是心思澄明,为人正直通透,他说起话来便也不再忌讳什么,“下官粗知治河,实在是不懂官场上的那一套,吏部铨选也不知道是得罪了谁,之后就一直在各地县里做事,十几年过去了,不过一州长史而已。” 没想到这话让李世默听来分外羞愧,他抬手行礼道:“韩大人之才,远不止于州县,如有机会,本王定当向父皇举荐。” 韩晟一听倍感受宠若惊,急忙回礼道:“下官绝没有怨恨朝廷之意,三殿下此言韩某愧不敢当。” 李世默将韩晟扶住道:“朝廷局势复杂,世默三生有幸能得志通倾心相交。世默并非是想利用身份为志通谋求高位,只是希望能让志通在更高的平台,为天下人谋福祉。” 韩晟看着李世默认真而澄澈的目光,为宦十数载的他仿佛看到了黑暗中的一点明亮。他郑重地拱手,对着李世默深深地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