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剑阁:虞让
腊月初三,李世默一行人进入利州境内金牛道最奇险的路段,朝天峡、望云铺一段金牛道开凿于绝壁之上,脚下就是奔流不息的嘉陵江。 气候已然入冬,嘉陵江的江水到了蓄清期,并不像盛夏那般裹挟着泥沙浩浩荡荡,江水清冷,江上雾气也分外清冷。站在绝壁之上俯瞰望不到尽头的嘉陵江,衰草枯黄,木叶尽落,天地之间一片澄澈与清寒。 “此处路段险峻,我们尽快通过,到了利州绵谷县城内再稍作休整。” 风顺着两山夹谷涌入,虽然凛冽,但沾染了嘉陵江的水汽之后也变得温柔起来。但是行走在峭壁之上的李世默一行却不敢小看这风,就算带着湿意,吹到脸上还是渗入骨髓的寒凉。他们裹紧了身上的棉服和斗篷,在峭壁上一步步向前挪动着步子。 “这地方确实险峻,却不是最好的设伏地点。”关河果然还是小孩子心性,即使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他还是有空跟李世默开着玩笑,“殿下,要是我设伏的话,一定会选在两山夹谷的羊肠小道上,这样,两山顶上可以投石射箭,路的两头可以夹击。这里就不适合设伏,太险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李世默哭笑不得,“你呀,就别乌鸦嘴了,如今我们代天巡狩,谁敢伏击我们?倒是我们自己要小心,这条路上可不能自己掉下去了。” 直至腊月初五的傍晚,李世默一行人才抵达利州绵谷县城的官驿住下。到了夜晚,李世默带着凌风、雪霁在客房中商量了一下接下来的行程,突然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咚咚咚” 敲击木板的声音在寂静的夜中显得格外诡异。 凌风作为贴身护卫警觉性极高,他很快抽出佩剑,将宣王和雪霁挡在身后,自己上前去开门。 “吱呀——” 一阵寒风随着门开的声音涌入,一个瘦长的蒙面黑衣人站在门口,眉眼修长,眼窝深陷,在黑夜中反射出诡异的光。 “什么人!”凌风手持佩剑,又上前了一步,警惕地盯着来者。 “噗哈哈哈哈哈……” 没想到凌风背后却传来一阵哈哈大笑。他还没反应过来,身后便蹦出了一个人影轻快地跳到凌风面前,一把扯下来人的黑色的面巾,露出了一张清瘦斑驳胡子拉碴的脸, 雪霁亲昵地捏了捏来者的耳朵,她本来一向很稳重,但是看到来者之后实在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吓到宣王殿下和凌风大哥了,这是自己人,风波庄的虞让。” 凌风还是很警惕,他回头看了看李世默,李世默点点头,他才把抽出的剑收了起来,抬手行了个简单的礼节。 “虞让大哥。” “噗哈哈哈哈……”雪霁又哈哈大笑起来,“凌大哥你管虞让叫大哥哈哈哈哈……他之后指不定怎么嘚瑟了呢。” “此话怎讲?” 雪霁捏着虞让的耳朵,把他拖进了屋子,“他就是长得比较着急了一点,还是个小孩儿。” “哎哟哟哟痛痛痛……雪霁jiejie你轻一点……” 虞让终于开口说话,他顶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却发出了如稚子般清亮的声音时,饶是李世默和凌风早有心理准备,也被这稚嫩的声音给惊到了。 虞让赶紧向屋内另外两个人答礼道:“在下风波庄分管巴蜀事务的虞让,见过宣王殿下、凌风大哥。” 说着他又捏了捏被雪霁揪红了的耳朵,委委屈屈地看了一眼身边的雪霁,小声嘀咕道: “雪霁jiejie给我留个面子嘛,好歹是第一次见宣王殿下,我得挣个好名声,这样庄主就会夸我了……” 李世默站在后面抿嘴微微一笑,之前他去河南道见到的许俭估计已过四十岁,而分管巴蜀的虞让却是这般年轻,风波庄庄主用人真可算得上是不拘一格。他示意凌风退下之后上前答礼道:“虞堂主,刚刚雪霁姑娘说虞堂主年轻,敢问虞堂主年方多少?” “宣王殿下您叫我虞堂主我都不好意思了,您叫我名字就行,我今年十八。” “十八岁?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哎,我算什么英雄出少年,宣王殿下您是不知道我们家庄主,十五岁就创立我们风波庄,十八岁力排众议让我一个小孩儿去在巴蜀创立根据地,那可是真有胆识……” 雪霁回头瞪了虞让一眼,虞让自知失言,赶紧闭上嘴巴。 十五岁创立风波庄,李世默眯着眼睛仔细算了一下,风波庄在关中一带声名鹊起也是这四年来的事,排除草创期的一两年,估计庄主年龄不过二十岁左右。二十岁,那比他李世默还要年轻。李世默遥想了一下纱帘后那个平和安然坐着的身影,那样把朝堂各方势力把玩于股掌之间的从容镇静,那样无双的心计,那样睥睨天下的格局,让李世默心驰神往。 如果能真正认识这个人,能和他互引为知己,能与他倾心相交,该是人生多大的幸事! 想到这儿,李世默都有点嫉妒这个长得比较着急又没个正形的虞让了,他想到虞让见过庄主的真面目,知道庄主是个什么样的人,甚至和庄主一起同心协力创办风波庄这样大的基业,他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心里那叫一个酸—— 他李世默也想见见庄主啊…… “那啥……我们在这愣着干啥?我今晚过来是有正事的。” 虞让这个婆婆嘴非常不合时宜地打断了李世默与庄主的神交,李世默微微皱了皱眉头,又很快恢复了如常的彬彬有礼的模样。 “那就有劳了,请——” 四人围着一张放着地图的桌子坐定。虞让也收敛了刚才嬉笑的表情,指着地图道: “我们过了利州绵谷城之后接下来继续沿嘉陵江向南,过益昌县之后就正式进入剑南道辖境。”他用指尖敲了敲写着“剑州”的地方,“剑州,剑州所辖剑门县是我们的必经之地,剑门县以北为大剑山,以东为小剑山,两山绵延两百多里,峰峦相连,峭壁不绝。剑门关,在座各位应该都不陌生。此处山势绝险,几成垂直之势,绵亘如城,两山夹谷下有关隘和小路。这是入蜀的必经之路,但是此处也如我们所见,险峻,而且极易设伏。所以我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尽量在六到七个时辰通过这不到两百里的地。” “你的意思是……会有人设伏?” “不确定,”虞让的眼神既严肃又认真,除了声音有点出戏以外,和他那张沧桑的脸实在是很搭,“宣王殿下应该也听我们庄主说过了,她还不是很清楚巴蜀的情况。实际上应该是我的责任,因为巴蜀的情况过于复杂,而且风波庄在巴蜀的实力也有限,更没有神机妙算的庄主坐镇,所以我也没有完全查清其中的关节。” “此话怎讲?” “怎么说呢?”虞让喝了一口水,一副说来话长的样子,“既然都是自己人,我也就不避讳什么了。宣王殿下您应该知道,如今天下不太稳,各藩镇节度使朝廷无力照管,大多世袭为主,最后只需要朝廷承认一下即可。”
朝廷控制不住各节度使在地方坐大这是事实,作为李唐皇室成员的李世默不能不承认。 “剑南道前代节度使公孙成业去世之后并无子嗣,他不愿把剑南道节度使任命之权拱手奉还给朝廷,于是他把自己最得力的部下孙枭认作干儿子,让他来继承剑南道节度使之位。加之二十年前殿下应该知道绵州山洪暴发之后蜀地大乱,孙枭配合入蜀的军队张怀恩平乱有功,朝廷也就承认了公孙成业的这个干儿子。当时公孙成业刚刚去世,在现在神策军兵马使张怀恩的支持下,孙枭继任剑南道节度使,就是现在的公孙枭。 “但是公孙枭就任之后反对的声音一直不小,他的部下也是各怀鬼胎。比较有实力的例如他麾下征南将军杜宇,平定西南蛮有功被公孙枭器重。还有他的两个儿子,嫡长子公孙致远和庶出的公孙致和,也是斗得死去活来。加之公孙枭治下的巴蜀课税非常重,百姓借各种异教学说起事的不少。长安朝廷那边,张怀恩是公孙枭的靠山,但是王朝贵的势力也介入了进来。” 说了一大堆,虞让又喝了一大口水,“总之,巴蜀的情况,非常非常非常的复杂。” “那……你的意思是?” “入蜀之后我这边暗中还会继续帮着殿下调查,但是入蜀这一段路殿下还得自己走。因为不确定有没有人会拿入蜀的朝廷黜陟使做文章。我的建议是,我们不仅要快速穿过剑阁这一段最险最易设伏的地带,而且,我建议啊,只是我的个人建议,做一点手脚,找个替身之类的。” 雪霁想到自己的易容术,点点头,“找替身,我觉得可行。” 虞让知道雪霁在想什么,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心领神会。 李世默想了想,犹疑道:“找替身,替身会不会太危险了?” 虞让早就听庄主说这个宣王殿下向来是把别人的安危放在自己之前的,如今算是见到真事了。他知道庄主一向很敬佩欣赏宣王殿下这份心,也就不好意思出言说不,只是道:“我和雪霁jiejie都是奉庄主之命保护宣王殿下平安的,如果殿下出了什么事,我和雪霁jiejie都难辞其咎。” 李世默还是坚持地摇摇头,“找替身就是找人替本王的命,本王不会允许的。我们可以想办法加快通过剑门关的速度,但是找替身不行。” 雪霁和虞让对视了一眼,雪霁主动出言道:“既然宣王殿下有心,我们也不能拂了宣王殿下的一番好意。不过我们不能全无准备,不如取个折中之策,宣王殿下可否给在下一件外衣,如果真的偶遇不测,总得有人引开对方为殿下争取一线生机。万一不幸被抓了,我们也不是宣王殿下,对方也不会伤及我们性命的。” 凌风在一旁点点头,对李世默道:“殿下,在下觉得此计可行。不论如何,殿下的安危最为重要,如果不能平安到达蜀地,一切都是空谈了。” 李世默看了一眼三人非常肯定殷切的目光,迟疑了一会儿,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道,“如此,就拜托雪霁姑娘和虞堂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