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秘门:虎落平阳
严格说来,这是若昭和世默第一次正式和天师道实际头目的会谈,之前和孙望之大大小小摆了不少条件,总归是要有些回应。孙望之此时带着高功过来,便是为此。 屋内的李世默和李若昭稍微调整了座次,等到天师道一方的两人进来的时候,李世默悠然坐在主位上喝茶,李若昭则是坐在他左手的下方,靠在轮椅背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肯定在想算计人的营生。 孙望之看到长公主就瘪瘪嘴,但他不敢明着表现出来,主要是最前头那个宣王殿下每次看到他关于长公主的任何动作,都不太友好。 孙望之后面紧跟着的就是天师道祭典中三法师之一的高功。大约是面见宣王的原因,他一身道袍殊为正式,玄衣太极图,头顶莲花冠,一副枯瘦老儿的身子,裹上这层道袍竟然有几分仙风道骨。一双眯眯眼,脸上一道一道或深或浅的皱纹,也正是这些纵横错杂的皱纹,让观者一时不曾注意到,他左侧下颌骨延伸至左耳的一处刀伤。 当李若昭的目光落到他的脸上的时候,她的心头生起一股熟悉感,一股她总在哪儿见过此人的感觉。 可这熟悉感并不是见了朋友的亲切,这熟悉感也是疏离的,三分隔膜三分不安,剩下的都是她说不上来的异样,让她的胸口闷闷的,一口气千回百转沾上胸腔的浑浊,难以抒发。一口茶也膈在喉间,温意散尽,只剩下冰凉的触感,上下不得。 她不动声色把那口已经凉了的茶咽下去,她想,她基本可以确认,应该是没有在哪儿见过此人。 作为引导的孙望之深深大拜道:“草民见过宣王殿下,这位便是我天师道三法师之一的高功。” 李世默的目光也越过孙望之落在此人身上。打量片刻,他努力按下心头那股既熟悉又陌生的异样,看他并无什么动作,冷冷道: “本王乃圣上钦封的剑南道黜陟使,见到本王,如见圣躬,阁下何人?缘何不跪?” 站在下方的高功负手打量了一下屋内的格局,主位处只放了一个座位,那是宣王本人的。如果他入座,便只能坐到宣王右手下方。 双方谈判,座次为先。主位对坐,那是平等谈条件;如今主位上只有一个位置,跟上级巡查问话有什么区别? 这个道理在场的人都明白,正因为每个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如今明摆着挑出来,就是互相看看双方能退的底线在哪儿。 “宣王殿下当真是皇子气度,贫道算是见识了。不过……如今殿下无兵无卒,落到我天师道手中,求我天师道出兵助您入益州。殿下您是不是忘了,虎落平阳被犬欺这句古语?” 高功的声音又粗又哑,气流在喉间沙沙作响,像是被人掐着喉咙溢出不成连贯脉络的断线。前几日在祭坛上隔得很远听到他诵经的声音,大约是香火氛围太重不觉得有何异样。现下放到这只有四人的环境中,实在是……把耳膜丢在地上摩擦的痛感。 “凤落虞渊,且为神鸟。虎落平阳,就算被狺狺狂吠的野犬相欺,那也是兽中王者,不是摇尾乞怜的家猫。” 就算被明明白白讽刺为“虎落平阳被犬欺”,李世默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他出言,声音不温不凉,就像若昭手中的这杯茶,温度刚好贴着她心意流进喉间,也让她刚刚被高功蹂躏的耳朵舒服了不少。 李世默接着道:“求天师道?恐怕不见得吧。本王只要持陛下亲授的尚方剑,入益州节度使府,他公孙枭只要不敢明目张胆和朝廷对着来,就不得不以礼相待本王。可贵道……” 他话锋一转,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手边的桌案上,粗劣的瓷胎磕在同样粗劣的木桌上,“哐”的一声也是稀松的。 “如果不借助本王的身份,你们连成都府都进不了。” 磕在木桌上的音质再稀松,那也是实打实“哐”的一声。 若昭坐在一旁低下头抿嘴轻笑,谈判中实力弱小的一方最忌讳失了先机和气场。只有气场在,才能护住自己的底线,否则便沦为他人刀俎间的鱼rou。 世默你做得很好。 站在下方的高功不可思议地看了看孙望之一眼,眼中的疑惑溢于言表,一旁的李若昭和李世默都能猜出他的眼神中想要说什么。 你不是说宣王殿下很好说话的吗? 李世默心道,他确实很好说话,也确实易轻信于人。只是在巴蜀走这一遭,什么温言细语、什么信任有加,在这利益至上人情冷漠的世道都不管用,他必须得让自己看起来无动于衷,才能从容游走于刀光剑影之中。更何况,他还要护住—— 她。 他不动声色瞥了一眼坐在左手下方正在专心喝茶的女子,眼神又很快转了回来。 “你们还谈吗?” “谈,谈,我们谈!”孙望之忙送不迭上前点头哈腰,又转身向着高功可劲儿使眼色,“高功大人,您看呢?” 必须谈,如果这两方不能好好谈,他孙望之,他杜宇的计划就无从谈起。 高功的眯眯眼对着屋中另外三人来回打量,估计是眼睛太小的缘故,只怕谁也没有看见他在打量什么。旁人眼中,只是他径直走到宣王右手下方第一个座位坐下。 一个省去了跪礼,一个坐到了下方。双方各退一步,退得隐晦又退得理所应当,各自心领神会,谁也不丢面子。
惊涛骇浪复归涓涓细流,迅速切入主题。 “本王来这儿,听说高功是三法师之一,想来只是个职位名,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贫道俗名不足外称,道友多称贫道‘凌虚道人’。” “建三台于前处,飘飞陛以凌虚,果然是个得道升仙的好名字。” 既然面前这位凌虚道人要心平气和下来谈,李世默自然奉陪到底。他很快恢复了“很好说话”的样子,彬彬有礼而又漫不经心,待客的礼节与会友的心无芥蒂两种神色在他身上巧妙地融为一炉。在对方眼中,他这副模样像是胜券在握,又像是虚晃一枪,让每一个试图探底的人看不清他的算盘。 可这看不清也是清清楚楚的,他实在给人一种霁月光风的气息,话说得明白,笑起来更是澄澈能看得到底。可若要好奇望上一眼,却像水至清则无鱼一般,什么也望不见。 疏离。孙望之在心里琢磨了半天之后得出这个结论,李世默待他待天师道,都只剩下“疏离”二字。 还是踏踏实实地聊吧。 “前些日子,孙望之和两位殿下谈过了。两位殿下的意思是,要我们给剑门关一事一个交待,还要我们找到关河关将军?” 李世默颔首,“正是此意。” “剑门关伏击殿下一事,与我天师道无关。至于关将军,我们更是不知其下落。如今殿下执意要求,我们也不是不能代为找寻。只是——” 凌虚道人声音低了几分,据锯子般沙哑的声音让若昭一阵头皮发麻。 “既然谈合作就要讲究诚意,我们可以答应殿下这两个条件,以此为交易,我们想听听两位殿下入益州之后的计划。毕竟殿下带入益州的,都是我天师道的信众,我好歹也算三法师之一,总要给自家人一个交代。” 听到这句话,刚刚还在对李世默此次表现暗叹不已的若昭脸色变了,主要是—— 呃……她好像忘记了,和世默商量一下带人入益州之后的计划。 实在是最近横生的枝节不少,天师道祭典让她心头大恸,意外出现的阿澜姐的同胞meimei也分去了她不少精力,加上她中毒之后身体一直没好利索,两人聊天又实在不靠谱,聊着聊着就天南海北不知所踪。李世默心软,一看到她累了便敦促她快去睡觉。 或者说李世默实在太信任她,她不说,他也不多问。 反正最后的结果就是这样,把最重要的事抛在脑后。 要不要帮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