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成都:南山有枸
还喝? 李世默的脑子笨拙地转了几圈,半天搜刮不出一个应对的词。最后脑中只剩下一句话—— 要喝你自己喝,我还要回去看看我的昭儿。 这个想法一跃入脑海李世默便觉得不妥,这般不妥所带来的自责感如当头一棒敲在他不受控制的大脑上。灵台闪过半分清明。 等等,今晚的夜宴他可不是来喝酒的。他是来观察节度使府格局的,如今被这帮当兵的人灌了个半醉,正事竟然毫无进展? 他暗暗给自己敲了几下警钟,姑且算是醒了神。复而打量宴会厅中剩下的人,左手第一案公孙枭、对面公孙致远,右手第二案公孙致和,对面杜宇。外加列席公孙枭身后的杜师爷。 基本上算是公孙家的家宴。 杜宇居然和公孙家父子同样列席其中? 这倒当真分外有趣。 难得清醒过来发现如此有意思的场景,李世默自然不会放过。他点点头: “既然是珍藏的好酒,本王愿闻其详。” 公孙枭对李世默的反应颇为满意,他设今晚一宴便是探个底,既是探小熙姑娘的底,亦是探宣王殿下的底。剑门关之事后,李世默的出现显得颇为突兀,却又被他解释得顺理成章。此事若不了结,他心里始终有个包袱放不下。这个小熙姑娘的意外出现让他看到了转机,她是个什么人,什么身份,和宣王的关系,都是刺探宣王极好的突破口。 毕竟一介女流,用点手段,总能探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今晚他们二人倒显得颇为谨慎,这个女人一言不发,宣王更是礼数不差。既然大宴之上没寻得什么结果,那就把无关人等遣退了再看,灌点酒再看,总能让他找到破绽。 于是他招了招手,杜师爷便差人抬上几大坛子来。红布头一掀,一股异香便在厅中漫溢开来。刚刚筵席上饮用的酒虽也有异香,但那香味是扎扎实实高粱酿酒滋生的厚重绵长。这坛中的酒,却是带着丝丝甜味,有山林般神秘、阒寂,与世隔绝而青藤蔓蔓的曲径通幽。 公孙枭满意地看着庭间诸位陶醉的神情,许久才洋洋自得解释道: “宣王殿下见多识广,想必一定听过这个酒的名字。” “何名?” 李世默虽勉强打起精神,刚刚一通宴饮已经让他不如之前那般敏锐,有些问答几乎成了下意识的反应。 “枸酱。” 确实听过这个名字,李世默在脑海中搜索,故汉夜郎国的独有的美酒,仅仅存在于文献记载。至于实物,据说枸酱的酿造随着夜郎国的消亡早就不存于世。 公孙枭见这位钦差大人确实听过这个名字,便继续自说自话道: “我们中原人所饮之酒,虽酿法各异,但终究离不开粮食。刚刚席间所饮酒,乃泸州安乐溪畔的高粱、山泉酿造,制曲、蒸酿、洞藏,没有五年的功夫酿不出这般好酒。 “可放眼中原以外,粮食未必是酿酒所必需。张骞出西域而引葡萄酒进中原,这枸酱,便是古夜郎国人以枸树之果楮桃所酿。” 絮絮叨叨一大堆,李世默紧绷的神经在反复拉锯中也有些不耐烦。无奈他脾气好惯了,即使心思起伏不定,话说出口还是一如既往温和,只是言辞间有些凉意。 “这酒据说早就失传了?” “殿下好见识!”公孙枭全然没有注意钦差大人话语间的凉意,他拊掌大笑,慢慢悠悠地开口消磨着李世默的耐心,“微臣适逢奇遇,故在黔中一带寻得这古法佳酿的枸酱。特意留存几坛,愿与殿下分享。” “什么奇遇?” 这个声音又软又糯,公孙枭循声望去,竟然是今夜宴席上不发一言的小熙姑娘? 距离第一樽酒下肚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时辰,若昭终于从胃中痉挛浑身灼烧以至脑袋昏沉的状态中逐渐缓过劲来。她在脑中勉强过了一遍大宴的情形,具体来了多少人实在记不清,她唯一有印象的事大概就是—— 世默他,当真喝了不少。 既然大宴后的家宴方才算是正餐,她必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公孙枭的花招。世默现在的精神状态,她确有些放不下心来。 “小熙也喜欢酒,听到这样好的东西,总要问个所以然来。还请公孙大人恕罪。” 这话说得倒是乖巧,可这问题,对公孙家的人而言,却称不上愉快。 “哐!” 公孙枭还未发话,坐在右手第一案的公孙致远便将手中的酒樽朝地上摔去。 金樽在地上咕噜噜滚了个圈,在刹那间安静的宴厅中,所有人都听见了。 空气凝滞的瞬间,还是那个软糯的声音,不知是合宜,还是不合宜地响起。 “公孙大哥哥可是因为小熙的一句话生气了?小熙给公孙大哥哥赔不是了。” 若昭的声音实在是又娇又嫩,让人不忍心苛责。她虽说要给公孙致远赔不是,人却坐得端端正正,手上更是毫无任何动作,偏偏话锋一转道: “还是说公孙大哥哥是因为小熙问的事情和公孙二哥哥有关,所以才生气的?小熙看今日夜宴,大哥哥就没对二哥哥说一句话……”
此一言让满堂人皆大惊失色。 公孙家的这点事情,只要稍微有心,知晓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公孙致远嫡长出身,次子公孙致和却是连母亲都不知是谁的庶子。能力高下众皆有目共睹,唯独公孙枭似乎是铁了心要支持公孙致远上位。这点微妙又上不来台面的矛盾,竟然被宣王金屋藏娇的一个小姑娘在公孙家的家宴上挑明了。 她这是装傻还是真傻?! 公孙致远的莽撞惹得他父亲冲他一记眼刀,无奈话说到此处,公孙枭必须予以回应。他淡淡扫过坐在右列第二席的公孙致和身上。 “致和,你自己跟小熙姑娘解释吧。” 若昭这般搅局,闹得公孙致远和公孙枭皆下不来台面,而最尴尬的莫过于此时的公孙致和。他确实比他兄长强上不止一星半点,无奈庶子的地位倒陷他入怀璧其罪的困局。 “回小熙姑娘的话,此枸酱……确实是末将入黔中道助他们平定南天师道时讨来的。” 天师道,又是天师道。 天师道亦是他们兄弟之间不能提的禁忌。公孙致和在泸州一举清剿南天师道的老巢,公孙致远在汉州被北天师道打得屁滚尿流。 两相对比,天差地别。 空气都恨不得流下尴尬的冷汗。 若昭却将这尴尬视若无物,她端起刚刚满上的酒樽, “公孙二哥哥好厉害,小熙之前被那什么天师道胁迫,差点就见不到宣王殿下了。多亏有二哥哥这样的大英雄在,小熙敬公孙二哥哥一杯。” 若昭的目光落在满樽的酒液上,还是熟悉的辣味,熟悉的灼烧感,熟悉得她毛骨悚然。 一想到这一樽烈酒一口下去,她的胃就情不自禁地颤栗抽搐,背上一阵冷汗凉了她一身。 可是她没有选择,要在节度使府中煽风点火,首先要让公孙家自己乱起来,公孙致和是最好的突破口。 更何况在公孙枭眼中,她本就是个酒量极好的贪杯少女啊。 这一杯无论如何也得敬。 正当她举樽之际,一只白玉般修长的手从她手中接过酒樽,声音似清泉裂冰漾开潺潺温意,又因沾染了酒气而低沉喑哑。 “别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