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公孙:血色成都府(一)
公孙枭不可置信地盯着腹中插着的那把长刀,他的目光顺着刀柄向上,看到了那只握着刀的手,看到了精瘦的指节和皴裂的手背,看到了冬季刚过食指的关节处还残留冻伤的红肿。 再向上,他看到那只紧紧扎住的袖口上磨了边的白毛,手腕攥紧处有条条青筋暴起。不知道是不是风的缘故,那些碎得看不清的白毛和尘埃,在寒凉的光影中,摇摆起舞。 他突然不想再往上看了。公孙枭管住了自己的目光,却没有管住他颤抖的双唇。 “致和你……” 一滴泪落了下来,“铮”的一声砸在薄薄的刀片上,传来轻微的震颤。 “你真的……” “对……” 公孙致和咬得泛白的嘴唇一松,目光却一直看向另一边。 “长公主殿下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他吸了吸气,咧开嘴笑了,“你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但是有人能给。而且,只需要一步,一步就好。” 所以你就? 公孙枭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比谁都清楚致和在说什么。不就是一个位置的事么?不就是该不该,谁配不配得上的事么?他也曾试图向这个不得志的二儿子解释自己的苦衷,却又因为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而一次次作罢。 嫡庶之别。 长幼有序。 保全之策。 进退两难。 …… 凡此种种,都是他权衡多年的结果,他要保住这些年不择手段打下的剑南道基业,他要保住曾经的孙家如今的公孙家的荣光,他要保住这两个孩子的命。 可在长刀刺穿他身体的一刹那,那些解释的话,顷刻间就散了,散成了蛛网,散成了白花槐纷纷扬扬的雪,散成了蜀地的抓不住聚不拢的云翳,比致和袖口上磨出的白毛还要碎,比一束可怜的光照见的四处乱撞的尘埃,还要让他无从着落。 一刀穿刺入腹的伤要不了公孙枭的命,他毕竟上过战场,当年还是公孙成业麾下一员猛将的时候,即使被人刺穿了肚子,挑出了肠子,公孙枭也能把这些东西塞回去奋起反击。当时的叛军只要一听到公孙枭的名字,闻风丧胆,谈之色变。 而公孙致和迟迟不补上接下来的一刀,从非常客观的角度上说,随时有可能被公孙枭反制住。 “二公子!” 却是站在一旁始终没有发话的杜师爷一声高呼提醒。他声音原本又虚又哑,这一句厉呼,如布帛刺啦撕裂,竟生生叫出了凄切之意。 “二公子你已经没有选择了!” “原来是你?” 公孙枭从被自己的亲儿子暗下杀手的恍然中缓过一口气,目光直直刺向弓成虾米一样蜷缩的杜师爷。直插腹腔的刀伤虽然让他失血不少,但一方霸主的风骨犹在,斜觑一眼爆发出的寒意,让正在风口的杜师爷下意识一颤。 “亏我信任了你那么多年,原来你早就……” “哈哈哈哈!” 毕竟是被使唤了这么多年的主子,杜师爷依靠张扬的狞笑,强行按捺住压在心底多年的畏惧。沙哑的声音比锯锯子还要刺耳。 “公孙老大人,您是信任我吗?当初您选择了我,难道不是仅仅因为我姓杜么?” 公孙枭冷眼盯着他不说话。 “我姓杜,所以我背后是杜家人,杜家人背后是张怀恩。那是扶持您的人,所以您才信任我,您说我说得对吗?” 难得轮到杜师爷说话,一时间想说的话太多,涨得他面色通红。 “可您不知道的是,我和那个向死阉人张怀恩邀功的杜松是从堂兄弟,当年比经义策论,我明明不在他之下。仅仅只是因为他公报私仇,借张怀恩之手屠杀秘门,杀良冒功,替入蜀的张怀恩出谋划策。他官拜三品工部尚书,我却在这个暗无天日的节度使府做师爷,一做就是十数年。”
杜师爷硬拧着脖子像顶着笨重大红冠的公鸡,脖颈处一条条经络暴起,山羊胡子恨不得蹶到天上去。 “这样的事放在您身上,您会咽得下这口气吗?” 原来是这样。 坐在轮椅上抱琴看戏的若昭倒是意外知道了这些细节。她当初只知道杜师爷和前工部尚书杜松有些血缘关系,至于后来杜家人为何内部结怨反目成仇,她并不清楚。 不过也无所谓了,让杜师爷咽不下那口气的前工部尚书杜松,早就被她用漕渠一案送进了刑部大牢。最后被人刺杀,血溅公堂。 “唰!” 仿佛映衬若昭此刻脑中一闪而过的想法,就在所有人被杜师爷几近凄厉的控诉吸引的时候,若昭感觉脸上一凉。她下意识用琴布裹好怀中的琴,却被溅了满身的血腥气。 一直死死绷着脸的公孙致和,从头到尾就没有正面看过自己的刀指向何方。 他似笑,又在哭。 他神色清明眸光锋利如刃,却又像失了焦点一样游离。 他的表情像碎成了一片一片,又确实与适才一般看不到丝毫裂缝。 他牢牢攥着刀柄岿然不动,却能因为一阵穿堂而过的风而趔趄。 手起而刀落,像这两年他在泸州奋力杀敌时的果决一般,像他父亲第一次教他用刀刺入对面稻草人的利落一般,像镌刻在生命中的习惯一般。 刀剑划过有高岭沾了雪花的风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咕噜咕噜从若昭脚边滚过。 她不用看也知道。 那是公孙枭的项上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