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公孙:渔翁之利
“殿下,你就别急得团团转了。” 就在半柱香之前,宣王李世默还优哉游哉地坐在椅子上,看公孙杜宇像秋后的蚂蚱一般垂死挣扎。 然而,当一个斥候过来传了个信,说成都城自四月初八,已经被公孙致远率领的七万大军团团围住之后,宣王殿下霍地起身,脸色就变了。 起身的一刹那,李世默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只是他已起身,再坐下更是惹人怀疑。便溜达着从帅案上摸出一把剪子,踱到将帐一角,剪去一截烧得黑黢黢的烛芯。 注视着帐内摇曳不定的烛火,仿佛就像反观自己此刻不定的心思。 为君者忌喜怒形于色。 她曾经说过,谈判局上,占得先机固然重要,但更为关键的是护住自己的底线。 李世默忆起她这句话,放下剪子,不动声色在将帐绕了个圈,又回到自己一开始起身的那把椅子。自顾自伸手拿了茶杯和茶壶,斟满,端起咽了一口,又咽一口。 这才放下茶杯,李世默眸色淡淡对上杜宇眨着眼睛看戏的表情,言辞之间更是淡淡。 “你看错了。” 这话听起来太像狡辩,他又不死心地补充了一句。 “有吗?” 有。很有。非常有好吗。 公孙杜宇内心咆哮着。 比如—— 您现在拿的是我喝过的杯子。 这话杜宇可不敢说。 “不过殿下,说句实话……”他又一句话反复琢磨了许久,主要是这话虽是宽慰,但怎么听怎么欠扁。 “我反倒比较担心公孙致和,他跟长公主对上,只怕是连骨头渣都被长公主啃得不剩了。” 这是什么话? 李世默脸黑了黑,一双眼睛颇为不善地审视着局促不安的杜宇。 她看起来很凶吗? 不是吧,明明……又聪明又可爱的。比如那日她在绵州夕阳下惊绝的一回眸,比如她斜倚在榻上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谈天说地,比如她伏在他的膝上像一只乖巧温顺的小猫。 “真的那么可怕吗?” 真的,非常,可怕。 公孙杜宇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自去年腊月至今年三月跟长公主的每一次照面,无论是孙望之的身份,还是杜宇的身份,抑或是如今被拆穿的公孙杜宇的身份,每一次,无一例外,没有从她手上讨到一点好处。 他都拿捏不准的人,公孙致和更不可能。 公孙致和此人,杜宇对他并不如何看重。虽然这人仗着他爹的势,横刀夺走了自己经营九年的成果。也使得他杜宇在蜀南经营九年,大大小小身经数百恶战,传出去的功绩却并不如公孙致和灭南天师道那般响亮。 算是结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仇。 然而,他并不怎么在乎战绩功劳之类虚的,他杜宇更在乎的,是对手究竟是怎样的人。 比如,尽管熙宁长公主如他所愿地把剑南道节度使的位置许给他,表面上是自己赚到了,但他绝对不敢小瞧她。实在是,那个过程,完完全全没有丝毫算计得逞的愉悦,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而公孙致和恰恰相反。一个需要依靠他九年来练兵成果才能取得战绩的人,他杜宇,自然不用放在心上。 所以,当他听说长公主留在节度使府收拾公孙父子时,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 公孙致和,你真的,很可怜。 杜宇轻咳一声,把脸上由于感同身受深有体会而生的幸灾乐祸的表情,如数咽下去。 “话说,您出成都之前,长公主没有说围城的事吗?” 他暗忖,不应该呀,以熙宁长公主的脑子,不会算不到公孙致和弑父之后,掌握兵权的公孙致远围城一事。 听到杜宇这个话,李世默脸色更黑了。 没有。 如果让他知道之后会有这一出,他绝对不会如此轻易地把她扔在节度使府。 想到这些,李世默不由讶异于她实在是太了解他。正因为她知道对自己说出实情又是一顿掰扯不清,所以,在他问起出城汇合一事时,她只是模棱两可地说: “看情况。我不是说了嘛,得看我们借的这把刀,有多能干,是否称手。” 李世默懊恼,自己居然就这么信了? 杜宇偷偷眨着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看着李世默刹那间变天的脸色,心下咯噔一声。 不会吧,长公主在瞒宣王殿下这方面,要不要这么……得心应手? 比他骗宣王殿下还要熟练,还要无情。 “她说了。”李世默顿了顿,并不理会杜宇探究的目光,他又咽了一口茶,“所以本王并不担心。” 骗鬼呢! 这脸黑得恨不得让他怀疑今日帐中光线不好,宣王殿下居然还能如此淡定。 “不担心不担心,”杜宇尴尬地嘿嘿笑着,这个时候一定要伺候好这位主子,他自诩润物细无声地送上自己的宽慰。 “毕竟您的侍卫凌风还在节度使府,长公主又如此聪慧,不会有事的……” “对了,”李世默却对杜宇挖空心思的安慰置若罔闻,“本来是想问你的,你和天师道是如何商议出兵益州一事的?” 这话锋一转差点闪了杜宇的老腰,过了半晌他才接上宣王殿下的问话。 “之前末将和天师道的凌虚道人商量过了。我们兵分两路,他们走彭州,经新繁县入益州,末将带兵走汉州,从金堂经新都县入益州。” “可是……汉州才是天师道的大本营。”李世默瞟了一眼挂在帐中的地图,“天师道的人会同意你的队伍走金堂吗?” “不同意也没有办法,末将的根据地在绵州,绵州毗邻汉州,但不临彭州。”
总算聊到了正题上,从晚间起就神经紧绷的杜宇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走到地图跟前,取了长棍,将益州周边的局势一一指点给宣王殿下看。 “从彭州南下入新繁,很近,走陆路。从汉州金堂向西入新都,更远一些,而且,只有水路可走,沿着毗江,逆流而上。” “逆流而上不太方便吧?”李世默亦是初初接触兵事,他早已知晓,论蜀地兵事,除了公孙枭,估计没人比面前这人更在行,便也虚心请教道。 “确实。” 谈及自身最擅长的事,杜宇也变得更加气定神闲。他露出诡诈的一笑。 “正是因为逆流而上不太方便,所以末将跟凌虚道人说,麻烦他们先上,充当主力。我们就当奇兵,打公孙致远一个措手不及。” 李世默凝神杜宇比划的地图,“你的意思是说,让天师道充当主力,同时也是疑兵,牵制公孙致远的大部分兵力,我们随后坐收渔翁之利?” 不是做不到。依着两个多月前他和若昭在天师道的所见所闻,这是一个很有野心的组织,创立二十多年,他们太需要一个进攻益州的机会了。就算是充当牵制的疑兵,他们也会冒死试一试的。 公孙杜宇点头。 “也就是说,一旦我们和天师道猛攻新都和新繁,公孙致远必然腹背受敌。一定会撤回陈列在成都城下的七万人救这两县?” 公孙杜宇再点头。 “对。公孙致远一定会回头的,因为从背后袭击他的,那可是天师道的人。” 李世默心领神会,因为公孙家两兄弟的症结在于天师道,公孙致远当初狼狈逃回益州的原因也是天师道。如今遇上手握重兵反击天师道的机会,他亦不会放弃。 正因为天师道猛攻公孙致远后方他一定会回头,所以,成都之围,可解。 正因为天师道注定会同意先攻益州,他和杜宇,就可以最大程度地保存自身实力。让公孙兄弟和天师道在乱斗中自我消耗。 这些事,她都料到了吧? 李世默这般想着,嘴角再一次情不自禁带上盈盈笑意。 笑得杜宇头皮一阵发麻,心下小算盘打得飞快。 他刚刚,没有哪句话得罪宣王殿下吧? 一人坐着一人立于地图旁,各自神魂一瞬间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报——” 帐外一声高呼,又是一个小卒前来传信。刚刚还沉浸在与若昭神交中的李世默没稳住,霍地一下又站了起来。 “成都出事了?” 估计是李世默这阵势把那来传信的小卒吓得不轻,他赶忙摆手。 “不是不是。”传信小卒又忙送不迭地补充了一句。 “是关将军和公孙小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