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公孙:情义取舍(下)
是夜,孤鸾正安抚着雪晴睡下,门外传来“哐啷”一声很轻的响动。孤鸾谨慎,便轻轻推开门走出去看看。 溶溶月色中,一个颀长的身影立在院墙的阴影之下,那人裹着黑色的斗篷,与阴影融成一体,沉默的像一尊雕塑。 “原来是长姐。” 孤鸾眯着眼打量清楚,言辞淡淡,万分疏离客气,抱拳的礼数倒是丝毫不差。 “深夜打扰,我是来说一声抱歉的。” 黑暗中的阴影开口,轻柔且沙哑,确实是雪澜。 “既然长姐今日早上把事情做得如此绝,晚上又何必来演个好人。”孤鸾再抱拳,眼角微微扫过身后灯光已经熄灭的屋子,估摸着雪晴已经睡下了,便压低了声音道。 “雪晴难得安睡,长姐再来,把她吵醒了,见面尴尬。” 主人下了逐客令,客人再赖着不走属实不妥。雪澜拢了拢在斗篷里的手,自己都觉得有点凉。 可走是不能走的,她还有些事情,一定要问个清楚,便拉住了作势要走的孤鸾的袖子。 “孤鸾,我有件事要问你,事关雪晴,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我。” 孤鸾目光淡淡扫过黑色斗篷里伸出来的那只细长的手,攥得太紧以至于手背上暴起了青筋。终是有些不忍。 “那你问吧。” “前任工部尚书杜松,他在去年八月,被人暗杀在刑部公堂。那件事,是你做的吗?” “是。” 随着孤鸾的这一声不假思索的“是”,“啪”的一声,雪澜心里那根弦断了。 随即铺天而来的思绪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许久,她才发出一声长叹。 “真的,真的是你们……” “长姐?” “为什么?”刚刚还绷得紧紧的雪澜再也忍不住,恨恨地感慨道,“你们当初这是为什么啊?刑部判决下来,任凭杜松有天大的本事,他的后台张怀恩都把他视作弃子,他注定逃不过一个死,你们又何必横插这一棍子。” 雪澜的反应让他意识到这事儿来头不小,孤鸾赶忙道。 “不是的,人是我杀的,这件事是我一个人做的,跟雪晴无关。” “你倒是会替她开脱,”把一切都想清楚的雪澜盯着他,不怒反笑,“如果不是她求你亲手去杀杜松,你会动这个手吗?” 孤鸾默然,事实,确实如长姐所说。 当时,他路遇逃到长安城的雪晴,那夜月色很好,长安城的夜向来干燥而清明。他落在雪晴的窗前,她扑进他的怀里,互诉衷情,眼睫轻颤。他蹭过她鬓角的碎发,很软,很细。 她说,她想亲手给杜家兄弟一个结局。 他问是何意? 她面色凛然,云销雨霁之后脸颊的微红还未褪去,眼角已经带上如寒冰的杀意。 “我要亲手杀了他们。” 他不许她手上沾血,她不退,两人又是一番争执,最终商定了一个孤鸾动手,雪晴帮他易容逃生的计划。 行动一切顺利。就在他们动手除掉杜松之后,雪晴央求,能不能在长安城多住一个晚上。此去一别,长安,只怕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她的请求他从来拒绝不了。然而偏偏就是多留的这一个夜晚,第二日,他晨起出去买早点,回来的时候,杜师爷手下的刀,再一次架到雪晴的脖子上。 他双手早就沾满了罪恶的血,大概,这是老天在惩罚他。罚他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孤鸾,你知道你们动的这个手,到底带来了什么结果么?” 雪澜的一句话,把孤鸾从去年长安城中不堪回首的记忆中带回来。他不解。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隐瞒什么。”雪澜再叹,“你们是不是至今以为,荐福寺四十六条人命案子大白于天下,这件事是王朝贵做的?” 不……不是吗? 望着孤鸾困惑的眼神,雪澜算是把前前后后发生的所有事都想清楚了。 “你见过我们庄主了?” 风波庄庄主,孤鸾点头,确实见过。虽是一个年纪轻轻坐在轮椅上站不起来的弱女子,但此人的心思之深,心计之绝,布局之细,处事之老道,恐怕也就只有自己之前的主子王朝贵可堪比拟。 “这件事是她在背后做的。” 雪澜淡淡一句话宛如孤鸾耳畔的惊雷,震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应该知道去年漕渠血案的前因后果吧。当时长安城暴雨,漕渠决口,把四十六具白骨冲到了前任刑部尚书杨大人家门前。对吧?” 孤鸾下意识点头。 “这些年我一直跟在她身边,是她一点点动用自己的势力和智慧,把这件二十一年前的血案查得一清二楚。然后在去年八月,派人暗中凿空漕渠的那一段河道。也是她出面,将杨老大人的注意力,引向了荐福寺。对了,”怕孤鸾不明白她在说什么,雪澜及时又补充了一句。 “我们庄主,曾经是,前任刑部尚书的师侄,也是现任刑部尚书杨秉廉大人的师妹。” “曾经是” 这三个字说出口,雪澜的目色都暗了些。 “怎么会?” “事实上,王朝贵舍不得你这把好用的剑,所以,他其实并不想替你和雪晴复仇。如果不是这四十六具白骨重见天日,如果不是杨老大人揪着前任京兆尹杜桓送到御前,他会顺水推舟帮你们吗? “如果不是你们在公堂上动手,一切顺利,杜松早就被刑部判了死刑。偏偏是你们动了手,杜松未签字未画押就横死公堂。是我们庄主亲自到杨府上去求的老大人,伪造的签字画押,才让这个案子顺利判下来。 “你知道她是怎么做的吗?” 雪澜盯着眼前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盯着盯着,视线就模糊了。 “她是跪在地上求的啊……” 那一天,杨文珽逆光负手,一生中判决了无数刑狱案件的声音,苍凉而淡然的一句话,也判了长公主的死刑。 “从今往后,我杨门弟子,不再有长公主您了……” 她还记得那一天听到这句话的长公主的侧容,明明已经灰暗到了极点,脸上的神色早已碎成了一片一片,却还是带着她从未淡去的笑意,向着那个不再转身的背影,稽首三拜。 “熙宁一拜,是为四十六位亡魂谢过杨大人;熙宁二拜,是为拜谢师父、师叔的多年来谆谆教诲之恩;熙宁三拜,是为忏悔辜负师父师叔的教导,有辱杨门之风,从今往后,熙宁行事绝不牵涉杨家,所作所为与杨门绝无干系。至此一别,熙宁愿杨大人身体康健,桃李满门。” 八月的天啊,天高云淡日色明亮到了极致,却怎么照不进一片阴霾的杨家大门。当时雪澜还记得,她暗暗发誓过,如果让她抓到了刺客,她一定要把他千刀万剐。
可结果…… 雪澜用手背拭了拭脸上的泪,吸了吸鼻子。 “我只是没想到,竟然是你们做的。” “可……”事情转折来得太突然,孤鸾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我之前和庄主长谈过一次,我跟她说过,我和雪晴向王朝贵寻求帮助复仇的事。可她从来就没有说过一句,说荐福寺的案子是她查出来的。” “你们要她怎么说?” 雪澜鼻腔里发出嘶啦嘶啦的声音,她一时气血上涌,又好气又好笑。她气面前这人,还有雪晴,这两人太傻看不穿若昭的苦心。又气自家主子更傻,辛辛苦苦这些年,心甘情愿给别人做嫁衣裳。 难怪这些年,月姑娘习惯叫她“小傻子”。 “雪晴吃了二十一年的苦头,你能让她口口声声告诉你们,你们这些年的努力都白费了,雪晴被折磨的六年,你给王朝贵当走狗的六年,通通都喂了狗么?” 这般粗鄙之语放在往常,雪澜是断断说不出口的。可她只是恨,又不知道该恨谁,恨得她心里难受。 “今日我打了雪晴一巴掌,是我这个做jiejie的对不起她。是我在罚她,可……” 她哽咽片刻,才字字恳切道。 “我也是在救她。” 想到宣王殿下和长公主之间种种看起来不太好的苗头,她眉间阴郁之色更深。她本就立于院墙下的一片阴影中,如今月色被阴云遮蔽,遮得雪澜的身形愈发模糊。 “孤鸾,你应该知道,宣王殿下,他很在乎我们庄主。” 孤鸾早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下意识顺着雪澜的话想想。好像是,这段时间,他虽然有意避开了杜师爷和王朝贵的传召,不过也听见节度使府传出些风言风语。说宣王殿下养了个站都站不起来的女人,似乎还,颇为宠爱? “我们庄主,生来并不怎么幸运。生母早亡,养母不善,幼年失了双腿,又百病缠身。她这辈子,在乎的东西,不是很多。” 似是想起这些年若昭的经历,雪澜心下起伏更甚,只是大事当头,她只得强行按捺下去。 “如果有朝一日,宣王殿下要是知道了,是你们害得她被逐出师门,就不是我一巴掌能解决的事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如长姐所说,做错的事是我们。” “这件事,你们就不要提了。前因后果的真相,我怕她现在执念还深,也请暂时不要告诉她。”雪澜摆摆手,像是摆去心头那股不安,那股没来由的难受。 “大不了,我来做这个恶人,委屈她,再恨我几年。至于雪晴做错的事,我是她jiejie,我这辈子陪在庄主身边的时间还长,我来还。” “长姐……” “我也不想这样。”雪澜咧开嘴,笑也是苦的,“这些年,我跟着我的主子,日子还算过得去,总比她在街头流浪要好。算我欠她的。” 她再叹,长长一口气,像是要把压在心头的郁结吐出来一般。复而抬眸,目光恳切而澄澈。 “孤鸾,你是个好人,请你,一定对雪晴好好的。等到剑南道所有的事情结束之后,你们一定要成亲,要一起好好地过一辈子。这些年庄主对我很好,我也攒了些私房钱,等到你们成亲的时候,就全都留给雪晴做嫁妆。就当是……我这个jiejie亏欠了她二十一年,姑且弥补的一点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