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公孙:别鹤孤鸾(二)
毗江本是都江堰分岷江为诸水系中柏条河的一支,自石堤堰分流,北者为经新都县毗江,南者为经成都的府河,构成了复杂细密的益州北部水系的重要一支。 孤鸾依旧纵马驰骋在毗江江畔的小道上。 安静,实在是太安静了,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的马蹄声。没有丝毫战火侵扰的痕迹,反倒是地里刚插了秧的稻苗自顾自生机勃勃的长着,长出了他许久未见的春意盎然。 这春意盎然却又如梦似幻的。四月中旬前后,本当是农忙时节,农田上当有不少耕作的农夫。然而目之所及,似乎只有当空愈发炽热的日头,和两岸沉默的,予人希望的绿色。伛偻提携的田间地头,也生出了几分与世隔绝的山林清幽。 孤鸾来不及想这么多,满脑子都是雪晴南下成都可能经过的路线。自金堂入新都的路只有一条,但在河网纵横,辅之以低山连绵的益州北部,入成都的路线就不止一条。雪晴自幼长在绵州,成年后到成都独自打拼,他不太清楚她对益州北部的交通路线有多了解。 不过,几日前他带着雪晴从成都出过一次,在她走得匆忙的情况下,大抵最有可能沿他们当初离开的路线原路返回? 但那条路线,实际上当初孤鸾带着她躲避益州北部的战火,绕了不少路,尤其走了不少低山河谷。 孤鸾再次有些拿不准了。 他拽着缰绳把马停下来,手指有意识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中粗劣的缰绳。他茫然四顾,四月的日头,照得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真干净。 又生出一种找不到她的绝望来。 自去年八月在长安城中失了她,孤鸾再一次回到了走狗一般的生活。杀人、传信,只要不多想,他就能做得分外熟练。唯独在想到她的时候,他才能如梦方醒地活过来。 关中风沙,蜀地阴霾,天空中日日夜夜漂浮惨淡愁云,逃不开,躲不过,兜兜转转,醒来梦中,都只剩下一句话—— 她在哪里啊? 王朝贵缄口不言,杜师爷府上毫无动静。他睁大眼睛看着日月星辰东升西落,暮去朝来又朝朝暮暮。万幸好不容易再一次找到她,结果,又把她弄丢了。 也许,真的,这是最后一次了。 好像每一次,他都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可她总在不停地往前赶呀,永远都给自己留下一个蹦蹦跳跳又毅然决然的背影。六年前初见,凄风苦雨的夜里他把她堵在破庙里,她顺走那贯收缴的铜钱跑了。再见,成都摩肩接踵的街头,她像泥鳅一样钻进人群里,又要跑。再后来,她委身那个禽兽不如的杜师爷,出嫁的前一天晚上,他发了疯地敲开那扇待嫁的房门,却只看见她言辞淡淡的模样。 “孤鸾,你走吧。” 她合上房门,月光透亮,能照见她转身的背影。那夜风大,风声鹤鸣,宛如一支横笛吹彻长霄。 背影,背影,总是背影,他就像走入鬼打墙一样在一重重死局间来来回回绕。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怀疑,她是不在乎他么? 明明不是的,那个小丫头面具下的眼神,永远藏不住事,时而忽闪忽闪的狡黠,时而蔑视一切的嘲弄。但每一次望向他的时候,分明带着丝丝澄澈如水的眷恋与祈望。 后来他终于懂了,尘世间挣扎了二十六年,她就是靠着那一口不甘的气活着。只是她每一次的不甘付出的代价太过惨烈,惨烈到她不得不推开所有可能伤及的人。 他其实早就发现,他们明明相互理解又相互信任,可又为什么,理解越多,反而彼此活得越痛苦? 颇为衬他心思地,掌心传来轻微的刺痛感。孤鸾意识到自己再一次走神了,他向南望了一眼成都城的方向,马肚一夹,却向着不远处的低山迈去。 他赌她信他。 手心微微冒汗的雪晴却在此刻停下马蹄。她举目四顾,低矮的山峦织成如墨绿的锦缎,青嶂里,满目的绿色都盖不住她此刻眼中的迷茫。胯下的马,沉默而焦虑地踱着不安分的蹄子。 按照之前孤鸾带她从成都城逃到金堂县的路,应该就是这一条没错。 可是,嗯…… 雪晴搔搔脑袋,然后怎么走来着的? 今早她出来匆忙,昨夜心里揣着事睡得不严实,寅时孤鸾起,她也便跟着醒了。闭着眼装睡到孤鸾出了院门,她一骨碌爬起来留下字条牵上马,比兔子还快地溜出金堂县衙。
至于地图罗盘什么的,根本就没有带。 也根本没想过要带,她甚少出远门,等到真正意义上骑马出远门的时候,身边总有那个沉默的像个木头的黑影。 毕竟连骑马这样的事,都是孤鸾教的。 孤鸾啊…… 想到这个名字,雪晴再一次长叹。 我本是街头巷尾最不堪的淤泥,你是高岭云间翅膀上沾了雪花的鹰。这辈子赔在我身上,不值得。 退一步说,承蒙抬爱已是万分幸运,总不能连你的人生一并毁了吧。 所以,我总是推开你,明明知道这样做很无情,可我也是,万般无奈下别无他法。 孤鸾,你一定懂的,对不对? 而且,我跟你说哦,最后一次了,真的是最后一次。 她在心里默默道。这是她最后的不甘,最后的执念,此事一了,她便把剩下的大半辈子赔给他。 长安城那日她捂在被子里偷偷幻想的生活,薄田与桑麻,她坐在织机前笨手笨脚学女工。庭间孩童嬉闹,蹭过她的膝头会叫她娘亲。 她从没过过那样的生活,只是幼年流落街头,姨娘背着背篓拽着她满大街捡垃圾讨生活的时候,她能看见邻家小孩儿抱着母亲大腿撒欢儿。檐下滴水,庭间青苔,融融暖意能蒸干周身所有的阴霾霉意。 真好啊…… 她这般想着,手上的缰绳搓着掌心泛红。胯下的马因为驻足了太久已经有些暴躁不安,它垂首,撕咬咀嚼着蹄边的嫩草。她牢牢盯着马背上毫无特别的一点,盯着盯着,视线就氤氲起来。 远处,随着草木窸窣作响,天之尽头仿佛传来更细更密的声音。山风呼啸,樟林萧萧,细密的声音一步一步叩响,哒哒哒哒地汇成欢乐的乐章。 她下意识回头,日色破开处,似有黑影踏着盛大的光华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