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归京:明月楼话(三)
不知是否触及年少伤心事,在座的四人皆是一片沉默。 “之后呢?” “没有异常。” 月汐是个很谨慎的人,一片突厥文的残片都能引起她的警觉,那除此之前,没有异常就是没有异常。或者说,子衿做得足够巧妙,甚至从未动手过。 可这也就意味着,从她本人身上,找不到任何能够推进的线索。 “既然全然找不到因果缘由,那我们就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轮椅上的女子面色肃寒,“假如,子衿将她在明月楼里看到的一切上报给了幕后的人,她接触到的哪些事,与我们的谋划相关?” 端起的茶杯还未放下,始终微笑着的卓圭,面色突然一凝。 “沈青绾。” 若昭的眉心跳了跳。 如今最得圣宠的宛嫔沈青绾,不过是那个叫青儿的小丫头的化名。当初她颇得圣宠的一手琴技,就是子衿手把手教的。 而沈青绾入宫的主要任务,就是埋在丽德妃身边成为一颗钉子。 但偏偏她任务的主要对象,丽德妃,阿史那华妍—— 恰好也是西突厥人。 如果说子衿所习的突厥文,指向了她与西突厥的关系。那么她背后的人,又和丽德妃是怎样的关系? 如果子衿就是丽德妃的人,或者,与他们最近排查的西突厥jian细有关,那丽德妃、敬王,又有多大可能性知道了沈青绾的身份? “还有别的事么?” 这次回答的是月汐,“萧公子和沈公子那场会面,子衿作陪。” 若昭这才想起来,去年十月吏部考功司的案子,为了确定考功司判考河南道诸州刺史的结果,萧岚明月楼宴请吏部考功司员外郎沈知贺。当时奏宴乐的姑娘,竟然是子衿? 而偏偏,沈知贺是沈江年的独子。 举朝皆知,沈江年是丽德妃的人。 又是丽德妃? 若昭眸色暗了暗,声音也沉了几分。 “子衿,可能与二十多年前,阿史那氏带入长安城的那批jian细有关吗?” “可能性不大,”卓圭应了一声,“那批jian细入长安,是二十多年前。子衿今年十六,时间对不上。除非那批jian细二十多年来,一直在培养后人。” 偌大的屋子,四个人,月汐如非必要绝不说话。萧岚则是自进屋子后,除了解释了一句为何不与嫂子同来明月楼以外,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直到若昭直言相问。 “云渊,二十多年前,阿史那氏埋在长安城的西突厥jian细,你究竟查到了多少?” 回应她的是一声清脆的落子声,棋子叩在棋盘上,裂冰破凌的声音仿佛暴露了执棋者的某种情绪。 若昭噎了半晌,许久才开口。 “我知道你是想让我放心,我也知道你自有主见,这件事处理起来不难。但我现在也实需这方面的消息。我不知,便要瞎猜,白白损耗心力,” 一想到又要在萧岚面前装可怜,若昭顿了顿,才硬着头皮道。 “身体有些吃不消。” 他最怕她说这件事,若昭总觉得拿自己掐他的软肋,实在卑劣。 却不得不这么做。 罢了罢了,反正自己是个烂到根子里的烂人。 若昭这头胡乱想着,那头萧岚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哑。 “不是不说,只是,事涉家事……” 他虽看不惯父亲当年留下的烂摊子,更不认同父亲的选择。但萧岚这些年接受的教育,实在不允许他把家事掰开了给众人展览。在场除了若昭,算自家人,其余的,他暂且还做不到。 “既然如此,卓某琐事缠身,先行一步告辞。”卓圭善察言观色,起身冲着窗边月汐温温一笑,“想必明月楼中事务繁忙,月姑娘也分身乏术?” “嗯。” 月汐淡淡应了一声,便跟着卓圭出去了。 空空荡荡的屋子茶香还未散去,只剩下倚在轮椅上的若昭,和始终对着棋盘没挪窝的萧岚。 “过来弈一局?” 若昭瞄了一眼棋盘上已经纵横错杂的黑白,“算了算了,我们俩弈棋总有分歧。” “这次我们试试,天元之局?” 天元之局…… 俗话称“金角银边草肚皮”,围棋对弈,胜负由双方所围地域的多少决定。四角一子围空最多,边次之,中腹再次,故有此谚。 至于天元之局,落子在中腹之中,该是多走无可走,才能铤而走险选择这条四面皆敌的死路? 往常他们俩弈棋,若昭总是执着走天元,萧岚对此一向不赞同,亦颇为不解。 “如果顺利,说不定我们不用走天元之局。”若昭笑,笑得粲然而刺眼,“以往我们总有天元之争,归根到底,天元局过险,胜算不大,你又……担心我撑不下来。如果我们把手头上的事处理好,说不定,就不存在这种风险了?” 萧岚也笑,很是无奈。 “你总拿我有办法。” 若昭也笑,“你总给我办法拿。” “行了,别打哑谜了。”萧岚从那局棋前起身,立在窗边伸了伸懒腰,日光和暖,实在通泰。
“关于西突厥的jian细,你知道多少?节省时间,你知道的事,我就不解释了。” “事情从薛家那个案子说起。当我复盘整个案子的时候,发现,丽德妃在其中起到的作用,着实关键。” 听到“薛家”二字,萧岚眼神暗了暗。 复盘薛家的案子。 又是为谁复盘呢? 答案太过于显而易见。萧岚盯着她,没说话,继续听她说。 “隆平九年五月,薛家的案子处在关键之时,西突厥一只小队犯边,当时萧关守将冯征在抓获的俘虏中,搜到了薛家薛骁敬将军与必勒格可汗沟通的信件。此事过于巧合,甚至可以说,几乎是西突厥的人上赶着,把置薛家于死地的证据送到长安。而当时,薛家一直是长安朝廷内部讨论的案子,甚至当时连远在江南的宣王殿下都未曾听到风声。所以,我怀疑,丽德妃,始终和西突厥牙帐有联系。” 若昭饮了口茶,润润喉咙,又道。 “薛家出事,丽德妃不敢说是最大的获益者,但至少可以列入前三。太子正妃薛琼自尽,皇兄失去了制约太子背后势力的最好砝码,只能抬出其子敬王与太子制衡。宣王殿下因为曾与薛家有婚约,几乎也被踢出夺嫡的行列。” 萧岚轻咳一声,打断了她的话。 “我是问,西突厥的jian细,不是薛家。” 她这般为薛家说话,所为究竟是谁? 萧岚不愿去想,有些膈应。 薛家是长在宣王李世默心头的一根刺,她总是下意识来回思忖这个案子的前因后果。想多了免不了多说,说起来就跟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滔滔不绝。 “这就来说,”若昭巧笑,“你知道,那时我脱不开身。这些事,都是我后来查出来的。” 那时脱不开身,若昭没有明说,萧岚也明白。 因为隆平九年五月,刚好也是若昭的夫君,萧岚的长兄萧屹去世的那月。作为遗孀,她需得身披最粗的生麻布,且断处不缝边的斩衰,在萧府守足三年丧礼。如果不是因为她身体经不住,在守到第五个月的时候,直接晕了过去,也不会有皇帝陛下下旨特许长公主回云山休养。 只是第五个月她出府之后,长安朝廷已然大变,隆平五月至九月,五个月间,爆发了自隆平元年李若旻登基以来最大的政治变局—— 百年望族龙门薛氏覆灭,五服之内,三百九十一口人,未满十岁者罚充奴婢,余者抄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