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东阳:青绾献计(下)
说罢,李世训觑了一眼拘着手坐在小凳上一动不动的沈青绾,隔着蒸腾的茶烟,目光有些晦暗不明。 “我记得,你在正阳宫面前,说得上几句话?” “嗯?”许久没参与到谈话中的沈青绾迷茫地嗯了一声,方才意识到说的是自己,慌忙点头。 “承蒙娘娘和敬王殿下指点,之前,确有一些沟通。” “那好,”李世训的声音懒懒散散,又带着几分不容置疑,“就由你去跟正阳宫说。” 沈青绾一惊,又惶惶然垂下眸子绞手,声音似沾了水又似沾了气。 “我还,不会……” “我教你。”李世训淡淡打断沈青绾的话,又向坐得最高的丽德妃拱了拱手,“具体细节,还请母妃多多提点。” 具体细节商量了不少,主要是敬王李世训负责说,丽德妃问,沈青绾埋着脑袋坐在小凳上记。直到午后申时日头正烈,才把该交代的都交代完。 沈青绾一走,丽德妃霍地从美人榻上坐起,音调都高了几分。 “你今日是怎么回事?”她语气实在不满,“为何如此替那小狐狸精说话?” “母亲息怒,”李世训忙送不迭向丽德妃点头哈腰赔笑脸。笑意未达眼底,他复挑了挑眉,颇不屑。 “宛嫔此人,是我们的拿手牌,知道了我们太多的秘密。母亲一味打骂,确实可以让她对母亲唯唯诺诺。可一旦有了贰心,我们就危险了。” “是这个道理,” 丽德妃略一思忖,便觉靠在美人榻上太久又忽地坐起,手脚有些麻。她正欲抬抬腿,顿觉实在抬不动。李世训眼疾手快,上前又跪在母亲面前,捶捏着丽德妃麻了的腿脚。 消受着儿子的伺候,她才接着道: “那本宫对她稍微好些?” “这倒不用,”李世训勾了勾嘴角,似成竹在胸,“母亲还是该打打,该骂骂。偶尔施加一点恩惠,宛嫔这般没见过世面的,自然比平常更加感恩戴德。正所谓,一顿棍棒一把糖,就不愁她对我们不死心塌地。” “行,你的意思本宫明白了。”丽德妃再一忖,“那今日的事……” “今日的事我替母亲宽慰她一二,”李世训忙接道,云淡风轻得好似在说今日吃什么一般。 “做做样子,自然也就过去了。” 和丽德妃交待一二之后,李世训一路追着沈青绾出了主殿。 “宛嫔娘娘留步。” 正往自己屋中步去的沈青绾闻言回眸,初夏的阳光是发白的,照得满世界一片鲜亮,也照得沈青绾的脸愈发白皙可人。 李世训轻快地迈了两步,从主殿的高阶上一级一级走下,高束的簪导随之轻晃。 沈青绾一怔,赶忙福了福身,“敬王殿下有何吩咐。” 于情于理,宛嫔是圣上的人,都不该叫皇子一声“殿下”。只是关起储秀宫的门,谁都知道她身份低微,她自己更是有自知之明,平日里侍奉这两位主子,不敢不自贬自谦。 “日头正盛,借一步说话可还方便?” 敬王的话她不敢说不,咬着唇,轻轻“嗯”了一声。 储秀宫的院中遍植玫瑰,朱红紫红,单瓣重瓣丛丛叠叠团团簇簇,比比皆是,不过都不遮阴就是了。唯一能遮阴的大抵是院子的角落支了一个葡萄架,比巴掌还大的叶片一层一层爬满藤架,将一角破碎的天空撑起一片绿荫的天地。据说,那颗葡萄藤的种子,是丽德妃从西域带回来的。 浓荫之下,李世训那张如斧凿刀削的脸,也变得和缓起来。 “母妃脾气火爆,今日之事,还请宛嫔娘娘多担待些。” 今日之事,不过是她倒茶的时候飞溅了些茶沫,丽德妃心里不快活,一抬手直接把她端来的茶杯掀了。放在往日,也颇为常见。沈青绾不解,这有何担待的? 不过这话她可不敢说,不清楚敬王的来意,她只能以最妥帖恭顺不出错的方式应对。 “敬王殿下言重了,丽德妃娘娘对嫔妾有再造之恩,嫔妾对娘娘感恩戴德,不敢说‘担待’二字。” 有礼有节,应对得当。李世训从头到尾打量着面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母亲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入长安也有二十年了,有时候还是会有西突厥公主草原与荒漠之上的骄子习气。自己不顺着她说话,有时也会平白遭到些脸色,更不用说这个不知世事的小丫头。
可她看起来,倒是比自己想象的,还能忍耐些? 为什么呢? 心下虽疑,李世训还是笑得一如既往的和缓。原本深邃甚至有些阴鸷的脸,因为笑意,倒是有几分十几岁少年的稚气。 “最近母妃心思有些不如意,说话难免重些。不知宛嫔娘娘有无这种体会?” 笑容沾上几分歉意,李世训再道:“心思不好,总是习惯对亲近且信任的人发泄得多些。不瞒宛嫔娘娘,母妃发起脾气,本……我也受不了。推己及人,我想着,总是苦了娘娘。” “敬王殿下慎言。”沈青绾再福了福身,“嫔妾感念殿下体贴。毕竟是殿下母妃。背后议父母,要是被人嚼了舌根子,平白污了殿下清誉。” “抱歉抱歉,”李世训忙躬身致歉,“宛嫔娘娘说得对。娘娘比我想的,还要懂礼一些,反倒是,我唐突了。” 李世训的一退再退让沈青绾更生几分惶恐。她下意识搓搓裙摆,这个自小的动作让她不由想起她初见主子时,那位轮椅上神机妙算的女子周身淡然的气度令她局促不安。复而又想起她入宫之前,她对自己说的话。 宫里就是个名利场,所有人的笑脸相迎,都是有目的的。多想想别人的目的,不可困乱于心。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沈青绾亦退了两步,头上那一只缀了穗儿的步摇晃得哗啦啦响。和风吹绿藤叶的簌簌声混在一起,一阵阵,竟似碧海雪浪。 “多亏了德妃娘娘提点,嫔妾才有今日。承蒙娘娘信任,嫔妾更是铭记在心。” 她偏了偏眸子,似要抬头,又着实不敢看一张心思深沉,心计绝不在她主子之下的那人的脸。似是害怕再多看一眼,就要被那人看穿一般。 这样一想,更是有些心慌。她张了张嘴,勉强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着而莞然。 “还请敬王殿下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