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东阳:此为两难
“几日前跟太后就商量了” 这几个字,卫皇后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 几日前,就在沈青绾夜访正阳宫求她救救郡主的第二天,她曾经将此事一一禀明陈太后。当时的陈太后舒舒服服地倚在软塌上,由着惠姑给她捶膝捏腿,听完卫皇后一番泫然欲泣的陈词后,只是幽幽反问了一句。 “既然敬王敢做这样的事,为什么,你不能做呢?” 卫皇后一怔,随即跪在地上一再叩首。 “那毕竟是一个姑娘的清白,臣妾请母后三思啊。” “哀家且问你,是一个姑娘家的清白重要,还是太子的地位重要。你不动手,自然会有储秀宫的人动手。一旦他们得手,你就是像今天这样跪在地上哭,也来不及了。” “他们需要兵权,可是,可是我们,不是还有臣妾的弟弟。他也有兵权,就在河东太原府。” “别在哀家面前提卫茂良。” “哐”的一声,陈太后把茶杯磕在手边的茶几上,震得伏在地上的卫皇后浑身一抖。 “卫茂良这个人,哀家不了解,你还不了解么?他手上的那些兵力,会有一分一毫用在夺嫡之事上么?哀家举荐他做河东节度使是不假,那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陈太后一抬手,将茶几上润泽的瓷杯挥了下去。 “十三年前他干出的那点事,你我心里都清楚着呢!” 一杯热水迎头洒下,吓得卫皇后骤然想起隆平元年,庶弟卫茂良代晋王李若昱,就任河东节度使奔赴太原府临行前,对她说的那番话: “长姐,我此去河东负皇命节度一方军政,唯有一件事需得与长姐交代清楚。河东这个地方,太险了,所有的兵力都被河朔三镇和北燕牵着鼻子走。一旦东宫和河朔同时生变,我只能选择弃东宫而抗河朔。东宫生变,大不了换个储君。河朔一旦分裂或沦陷,北燕将对关中形成东北合围之势,我大唐必会陷入岌岌可危之中。还请长姐在长安,万望珍重。” 陈太后说得对,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以她弟弟的品性,绝不会,把一兵一卒,放在夺嫡之事上。从这个层面上说,她卫蕴容,不过孤家寡人一个。旁人看来最引以为傲的卫将军,也不过是树给政敌的一个靶子罢了。 卫皇后攥着那包白色的粉末,生生捏出了汗意。 在一旁可称得上虎视眈眈的惠姑颇为善意地提醒道:“娘娘还没有想好吗?办完了老身也好早些向太后交差,又不是让皇后娘娘遭了天大的委屈,毕竟这事儿一旦办成,受益的可是太子殿下。” 是啊,受益的是太子殿下,她唯一的孩子。 她是一个失败的母亲,除了凭借自己这个中宫之主的位置,为自己唯一的孩子挣了一个太子之位,她又为他做了什么呢?左不过是将平阳卫氏、华阴陈氏的重重枷锁套在他身上,眼睁睁看着他一日日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眼睁睁看着他失去正妃侧室,失去自己的孩儿。 可再退一步说,就连这中宫之位,三分看在她长得有些像当年的婉淑妃,三分看在她有个能打仗的武状元弟弟,剩下,不过是自己脾气软,陈太后看着好控制罢了。 小厨房灯火并不明亮,月色照不进的朦胧中,卫皇后的眼角渗出一滴泪。 惠姑倒是并未注意对面人的异样,依旧循循善诱道: “皇后娘娘想想看,既然娘娘不想听从太后的话,那为何又把郡主哄骗到正阳宫。” 卫皇后苦笑,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郡主跳进储秀宫的火坑里去吧。 结果就是,生生把东阳郡主,拖进了另一个火坑 “姑姑不必说了,”她含着泪巧笑,“太子近两年接连失去臂膀,有东阳郡主与剑南道西川节度使鼎力相助,定然能大展宏图。本宫照做就是。” 说罢,她将那包粉末,全数倒入茶水中。 一盏茶水摇碎了一宫的浮光幻影,灯火之下的人早已习惯换上另一副容色。端着点心和清茶的卫皇后迈着丝毫不乱的步子进入主殿时,就是这样一副神情。 “嘉禾,世谦,聊得累了吧,吃点小厨房新做的荷花酥。” “谢谢皇后娘娘,”公孙嘉禾讨了个彩头,笑得颇为乖巧。 “刚刚还在和太子哥哥聊着蜀地有意思的事呢,蜀中一年四季都是阴阴的天,哪比得上长安,日日艳阳高照。”
“是么?长安的天气,倒确实是不错。” 卫皇后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了一声。她嘴角扯出一个笑容,将托盘中已经倒好的茶水,一杯放在公孙嘉禾面前,一杯放在太子李世谦面前。 “母后?” 太子突然出言打断卫皇后的话。 “嗯,何事?” 趁着公孙嘉禾注意力全被荷花酥吸引,他的目光看了看公孙嘉禾面前的那杯茶,又煞有介事地看向卫皇后,似有征询之意。 卫皇后笑着自顾自摇摇头。 “夜里茶不可饮得太多,只一杯,本宫给嘉禾安置了偏殿休息。世谦你也早些回东宫去吧。” 说罢,她整个人漾开慈母一般的融融笑意,在正阳宫颇为温和的灯光下,愈发亲切和蔼。 那一瞬公孙嘉禾似有恍惚,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母亲牵着她在剑南道节度使的后花园中,湿润的泥土明明有暖融融的芬芳,跑着跑着一不小心跌倒在地,只剩下冰凉的触感。 是这样的吧?记忆过了太久已不真切,哪怕是一点点相似的片段,也能唤起她无尽的想象与回想。 直到卫皇后不动声色退了出去,轻轻合上殿门的时候,发出“哐”的轻声一响,将她从刹那的恍惚中拉回来。 她盯着杯中那盏碧绿的茶汤,隐隐嗅来似有春叶的清甜,眼眸微眯,刹那间闪过透亮凌厉的光。 长公主所说的时机,应该就是这个时候吧? 公孙嘉禾不疑有他,端起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与此同时,太子几乎是厉声喝道: “郡主别喝!” 公孙嘉禾双手捧着茶杯,心满意足地舔着嘴角沾上的水渍,她眉眼弯弯,似孩童般笑得比蜜还甜。 “太子哥哥,为什么不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