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盛夏:赌书消得泼茶香
既然得了李世默本人的允许,此后的几日,若昭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藏书阁读度过的。李世默或上朝,或帮他父皇打理琐事,若昭就窝在藏书阁的美人榻上,看着窗外日色,一页一页胡乱翻着书。 午后雪澜拎了点心和药碗送到藏书阁去,敲过院门,绕过正厅,正巧看见凌风在廊下候着。 “凌风大哥,”雪澜水蓝色裙衫摇曳,略一福身致意。 凌风在宣王府,一无职位二无俸禄,和李世默一直都是亦亲亦友的关系。雪澜叫他一声“凌风大哥”,不算逾矩。 一阵寒暄,凌风的目光落在雪澜拎着的食盒上。他略一迟疑,才道。 “还是不要送进去的好。宣王殿下爱书如命,之前殿下在府上定了规矩,但凡吃食之类的,都不能进藏书阁。入藏书阁之前,需得净手焚香。” “可,我记得前几天……” 几天前宣王殿下自己就拎着食盒进去了。 雪澜眨眨眼,不太确定。 几天前宣王殿下拎着羊乳冰酪进藏书阁,这件事凌风是知道的。也正因为此,宣王殿下不在,他不敢确定,雪澜到底能不能进。 转念一想,藏书阁中是长公主,论辈分比他家殿下要高,应该不要紧。终是侧了侧身。 “你先进去再说吧。” 每日傍晚,李世默踏着日暮黄昏归来,更衣净手后直奔藏书阁。 至于他此前用屏风辟出的一片空地,如今又添了一盏香炉,一方茶几,李世默顺带把送给若昭用的那套御赐越州秘色瓷茶具,搬到了藏书阁。一扇屏风,分隔了一间真正的茶室。 每到这个时候,李世默都会安然跪坐在一边,两手忙着烹茶,耳朵听着若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诶?你桌上放的那盆,是兰,还是寒兰?”若昭倚在榻上,目光游走,停在书桌案头上的那盆枝叶修长清瘦的绿植,“兰花多生于南方高山幽谷,关中一带,不好养吧?” 李世默闻言,望向案头上的那盆纤纤长叶,寒兰八月始开,此刻尚未吐蕊。 “母妃嘱我带到宫外的,说是家乡物,总闷在宫里不好。” 家乡? 宁妃娘娘,海陵苏氏人,讳芷兰。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无意撞破他母亲的名讳,若昭脸上满带歉意。 “海陵苏氏,祖居淮扬一带。听说百年之前一支迁往关中,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李世默摇摇头,“不知道。”手上烹茶不乱,很是沉稳。 “自你成年,就开始四处游历,没去过扬州海陵看看么?” 茶水分杯,每日都做的事在李世默手下分外熟练优美。 “去过,我当时在苏府门口,站了许久。”他坐直,似是在回忆,“说实话,那时年轻,竟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敲门进去。一百多年都过去了,忽然拜访,实在唐突。” 李世默笑笑,难得有些尴尬,“是不是,很可笑?” “不啊,”若昭懒懒地靠在软榻上,“我反倒挺羡慕你的,年纪轻轻,就该是游山玩水的时候。你知道寒越么?” “去年春试状元?”李世默把漾着碧波的秘色瓷杯推到她面前,“晚上别喝太多,小心睡不着。” 若昭翻了个身,勉强把自己支起来。双手拢着茶杯,茶意袅袅。浅桃色的裙摆垂坠,拥簇了她满身。 “是啊,他去年一年等候吏部铨选,尽在江南耍去了。上个月见过他,听他说起江南物阜民丰,很是羡慕。” “你和他很熟?” “不是我,是萧岚。两个游手浪子,颇为投契。我原本有意拉拢他,两人打了一通太极,他似是无意入仕,随性得很。” 李世默咧嘴笑了,“寒越无意入仕又为何要考科举?” “谁知道呢?或许是博个名声。”若昭耸耸肩,“看他那么意趣高远,我实在不忍心把他拖进来。甚至,还生出了几分艳羡。” “江南是个好地方,”李世默眯了眯眼,似在遐想,“以后我们有空,可以去江南走走。那儿水土养人,对你的身体也有好处。” 你倒想得远。夺嫡一事尚未解决,等到诸事皆定,更有的你忙。难不成你还打算像隋炀帝一样,大张旗鼓到扬州看琼花? 美人榻上的枕头扎扎实实,靠得很是舒服。若昭斜倚着,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倒是李世默先开的口,“《计然策校注》看了么?感觉如何?” 金陵书局出的这本,通俗易懂很多,但……实在不怎么感兴趣,看了这些天也没什么进展。 “还行……”属实心虚,她换了个话题,“你别说,你这儿书挺齐全的,都是你这些年收的善本?” 李世默对自己张罗的藏书阁很是满意,他环视了一周,风灯掩映,满室熠熠生辉。 “主要是我这些年收的,也有一部分,是母妃的藏书,她让我带出来了。” 若昭偶尔翻书时也看到了扉页上的印章,绛红的蝇头小字写着“求索斋主人”,该是宁妃娘娘出阁前书房的名字。 求索。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两个名字,李若昭低头浅笑。 宁妃娘娘博学,这些年她稍加调查,早有耳闻。如今目见这么多藏书,始知海陵苏氏的女子,声名不虚也。 “都看过了?” “姑且,算?” 若昭一时兴起,狡黠一笑,“早听说宣王殿下过目不忘,博闻强识,能诵万言。不介意我,随便考考?” 李世默抿了一口茶,笑得羞赧,“只怕要让你见笑了。” “我也不占你便宜,”若昭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一架书,又指了指书桌后的一架,“你也可以考我,输了,罚茶一杯。” 李世默微微颔首,“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若昭撩起袖子,也不回头,半截藕臂伸直了向身后的书架摸索着,随手抽出一本。 “我看看呐,”她随手翻开一页,“《后汉书》卷六十七,《党锢列传》。”又不太确定看向他,“真的随便考?” 李世默抬手,“请便。” “《党锢列传》开篇,孔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言嗜恶之本同,而迁染之涂异也。夫刻意则行不肆,牵物则其志流。”她合上书,满脸期待,“来,该你了,继续背。” 李世默指尖轻叩书案,“是以圣人导人理性,裁抑宕佚,慎其所与,节其所偏,虽情品万区,质文异数,至于陶物振俗,其道一也。” 唇齿微张而言辞缓缓,他含笑望她,“有误吗?” “一字不差。”若昭把书放置于膝上,偏着脑袋托着腮,也望向他,“该你考我了。” 李世默立在书桌旁的那架书前,目光一排排地扫过,最后凝在一册翻得有些旧的书上,“太史公的《货殖列传》,可以吗?” 李若昭瞪大了眼,“你故意的吧?明知道我……” 我看个《计然策》都能睡着,《货殖列传》…… 一再看她吃瘪,李世默心情大好,“要不你直接罚茶也行。” “来来来,”若昭捶床,佯大装怒,“现在就认输,我不要面子的啊?” “那我随便挑一句,”李世默一目十行,找到想考她的那句,“昔者越王句践困于会稽之上,乃用范蠡、计然。后面该你接了。” 又是计然? 这《计然策》还真就过不去了。 若昭幽怨地盯着他。 满身桃花瓣灿若春阳,唯有那张原本娇俏白皙的脸,嗯,跟个锅底一样黑。 噗…… 李世默真没忍住,笑了一半的气声硬生生憋了回去。 有失体统有失体统。他捂着嘴巴,稍稍转身,没敢在她面前笑出声。 “计然曰:‘知斗则修备,时用则知物,’二者形则万货之情可得而观已。”若昭再一次捶床,怒目而视,“大才子,这总行了吧。” “行了行了,”李世默喝了口茶,把笑意咽下去,“顺着再考你一句,范蠡归隐之后,曾经给文种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是?” “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 若昭狠狠地瞪回去,“该我考你了。” 她也不翻书,张口便问:“那越王勾践对文种说了什么,文种就自杀了?” 李世默熟练答之:“子教寡人伐吴七术,寡人用其三而败吴,其四在子,子为我从先王试之。” 一来一去两个回合,竟然谁都没有从谁手上讨得好处。李世默怕她累着了,扶着她躺下,递上新做的松子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