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盛夏:不识庐山真面目
若昭这些年去靖恭坊只有一件事。 拜访凉王。 北为兴庆宫,再向南便是延兴门,西北角拥簇着喧嚣鼎沸的东市,在一众花花绿绿的名头之间,在长安城最东边的靖恭坊总显得逼仄。而当今圣上五弟,十二年前在西北边境赫赫有名的守护神凉王李若昊,已经在这儿居住十二年了。 这是一个微妙的安排。 若昭坐在车上向外望。她总习惯坐在车上向外望。 一个多月前,她曾经坐在车上,向外望见了光德坊的晋王府。 凉王曾镇守凉州,在长安之西。晋王曾镇守河东,在长安之东。如今光德坊在西,靖恭坊在东,各自与曾经的辖地隔着一座规整的城池遥遥相望。 某种辖制。 若昭胡思乱想之际,雪澜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头顶粗粗梳起的长发。李世默去找她的时候,她就站在三进院的围墙外。从屋里拿了桃花露油,不意看见桃花树下的两人,她别无可藏,一股脑小碎步跑到院外。 有些事压得她心惊。 李世默所住安邑坊里靖恭坊不过一坊之隔,两人各自心思不定之际,便到了。照例敲了侧门,门内的小厮是一年前拦住她的那位。这次总算记住了来者是谁,忙点头哈腰地请长公主的车驾进来。 “你这次倒是坐车来的。” 若昭每年初都来,大约是今年来得太晚,刚一进府,凉王李若昊便带着其子李世诚候着一旁。 李世诚今年十六,正是过一年一窜个子的年纪。一年多未见,显得干练壮实了不少。 “外面情况有些变化,今年也来晚了。”若昭又向着世诚微微颔首,“世诚长高了不少。” 凉王一掌扎扎实实拍在李世诚的背上,“你小子还不赶紧跟你姑问声好。” 世诚忙送不迭地抱拳。 “姑母好。” 廊间一阵简单地寒暄。凉王心知若昭前来有急事,让世诚退下自己练功,自己则推着若昭到了书房。 “五哥,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若昭一再确认了房门紧闭,才道,“去年前来拜访五哥,主要是和五哥表明立场和决心,如今一切进展顺利,只是唯有一件事。” 一时千头万绪,若昭一滞,终是找了个线头。 “当时临走之前,我跟五哥说,府上看门的那小厮不太对劲?五哥说一直都是那人,没什么变化。而去年我并非第一次过来,他却拦住了我。” “你的意思是……” 若昭向外轻轻抛了一个眼神,眸光微垂。 “我懂了。” 凉王起身,推门,长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声如洪钟。 “小马——” “来嘞来嘞。”一向灵巧的看门小厮小碎步跑得飞快,小蘑菇头般一窜一窜地,“您有什么吩咐?” “进来!” 凉王合上房门,一室幽深,人影交叠绰绰。 小厮摩擦着双手,“凉王爷,您…… “啊——” 布料摩擦声掀起尘埃乱舞,几乎是光影翻飞之际,原本活蹦乱跳的小厮被反剪住双手半跪在地。军旅出身的凉王力大如牛,只用一只手,就将他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若昭沉默地坐在暗处。 尘光如幕布,车轮碾过整饬的石砖地面,满堂寂静。 “五哥确定是这个人面容,没错?” “没错的。”那小厮还在挣扎,凉王按住了他,才道,“府上没几个人,” 若昭心有点凉。 她伸手向下探去,那个被叫做小马的小厮脸难得光滑。指尖不意触到耳垂,她也只是顺着向下,停在下颌骨的边缘。一滞,食指撮起卷边,连带薄薄的一层,从真实可感的肌肤上,逐渐剥离。 太薄,又太过于真实。 凉王看到了若昭手里的那张人皮面具。 “这是?” 他不可思议地把半跪在地上的人捞起来,面对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许久才开口。 “你又是谁?” “我来说吧。” 若昭靠在轮椅背上,看着面前跪着的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握住扶手的指尖自己未察觉地颤抖。 “在你想好怎么说之前,我希望你弄清楚自己的处境。我知道你的背景,也知道你的主子是谁。凉王爷随时都可以杀了你,比捏死一只蚂蚁容易。”
若昭俯下身,幽幽桃花香沾了凛冽的杀意。 “你是神策军的人吧?” 对上目光忽闪的眼,若昭微微叹气。 “或许你不知道神策军是什么,但我也能大致猜出你的身份—— “出身贫苦,无父无母,可能被军队收养。直到有朝一日,一个穿着宫里衣物的人,交给你们易容秘术之后,便把你们想方设法,散布在长安城的各个官宦人家中,作为打听消息的一枚枚钉子。” 俯下身子的若昭微微偏了偏脑袋。 “是吗?” 跪着的小厮有一张极为年轻的面庞,他唯唯诺诺把头埋得更深,没说话。 “那我换个问题问你。你们是怎么cao作的?” 凉王就算再迟钝也反应过来,是面前这个陌生人利用易容术,神不知鬼不觉替换了一直看门的小马。他把那小厮的手绞得更紧,直接一脚踹在背上按倒在地。 “说话!” “五哥……”若昭忙制止,她俯身愈发逼近唯唯后退的小厮,“凉王已经很愤怒了,你再不说,我可能保不住你。” 小厮一再埋得更低,原本圆润的脑袋磕在地上,也只剩一头蓬松的乱发。 “小的任务就是看门而已,其余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还敢狡辩!” “唔,嘶——”凉王一声呵斥,浑身都动弹不得的小厮痛得咧嘴,“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那这样,”若昭冷眸扫过他,“我说,你听着,想到什么再补充。” “根据本宫对你们的分析,你们被神策军的人收养之后,先是学习易容术,之后根据主子的要求,埋在长安城文武百官的家中。当然,因为这一举动规模大,风险不小。你们应该并不敢离每个府上的主人太近,最多在各府上充当所谓边缘打杂的小工,甚至是临时的,但是你们了解每一个官宦之家的人员往来,家庭关系。一旦有要紧的事,你们便可再行施展易容术,替换掉主人的心腹,大展身手。” 所以,才会有杜桓案发之前失踪的临时工。 所以,所谓杜桓案的报案人“杜老七”,不过是众多钉子中的一枚,一个易容后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