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盛夏:天阶夜色凉如水
若昭觉得头疼。 那她该怎么办,总不能看着家世合适,对夺嫡最有利,随随便便拉一个就指婚吧? 放在自己身上还行,当初她考定各世家公子,萧家是她反复考量之后最合适的靠山。萧岚重义,萧岄重情,至于家主萧靖和大公子萧屹,她都有办法拿捏对付。如今,萧家是她可以拿得出手的王牌之一。 抛开一切动情的可能,她总不能让李世默与她一般,过着比丘尼一般的日子。 “那我,就看着挑?” “好。” 李世默并不回避,注视着她的目光中浮了一层温柔的月色。 迎着他潺潺如流水的目光,若昭还是觉得亏欠,因难耐而字斟句酌。 “不行,你最好,跟我说说,有哪些特质是你喜欢的,哪些,是你不能接受的。就算利益当先,你钟情的,我总归可以考虑到。”话终于说得顺畅了些,若昭喘了口气,“毕竟我总有一天,会走,你的日子还得你自己过。” “不能一直留下来么?” 这句话接的太快,快到李世默说完,差点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了。 这下轮到若昭仰着头看他,笑得惨淡。 “我留下来做什么呢?” 是啊,她留下来能做什么呢? 李世默顺着她的话想。 她一个女儿身,又行动不便,不可封侯拜相,不可位列公卿。宫苑深深,她已经被这些所谓的使命锁了二十一年。一朝大功告成,难不成他还要把她禁锢在身边到死么? 他功成之日,便是她离开之时。如今的每一天,不过是倒数的日子。 这个问题李世默已经不止一次地想过,他一再告诉自己如果真为她好要想开些,让她过得自由自在一些。可这个结局,他发现他接受不了。 见那头始终没有传来声音,若昭仰望星河。七月初七,上弦之月,西边半亮,残缺得很。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其实吧,世人盛传牛郎织女的故事,不过是两颗相隔遥远的星星罢了。一颗在银河之西,一颗在银河之东。所谓七夕鹊桥相会,不过人们寄托遗恨,附会而已。” 她微不可察一叹,眼中不知是盛着万千星河还是泪光。 “人会散,会离开人世,会化作尘埃,和天上的星星一样,都是冷的。所谓人人称颂的感情,不过是众koujiao铄下的传奇,与当事人无关。” “我知道。感情是个冷暖自知的事,所谓牛郎织女,不过是众人感慨人间世事残缺抱憾的投射。你想说这个是吗?” “嗯。” “你说的对,冷暖自知,如果走到山穷水尽无路可走之际,可以不求结果。但……”李世默看向那碗已经空了杏酪,“总要留个念想吧。夜深人静,举目无亲之际,尚可聊以慰藉。就算是牛郎织女,银汉迢迢相隔,总有佳期可盼。” 那…… 以后我每年回来看看你? 听起来怪怪的。 若昭迟疑片刻,只听得那头又响起一声。 “算了,没事。” 李世默端起玉壶,为她满上一杯桃花酿,为自己也满上,放在唇边轻嗅。 像落入万千花树,百里红云之中,嘴角边还是熟悉的芬芳。上一次饮这一杯桃花酿,还是去年除夕,绵州客栈。他识破了她的身份,窥见她来路荒夷。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虽然没过几个月,像隔了梦似的前尘。当时他未曾忍住伸手抱住了她,如今远眺能望见长安城重重叠叠的宫墙里坊,却是能忍住了。 罢了。再多的慨叹,付之酒香淡淡。 若昭没接过他的酒,取了案上一张琴,指尖轻拢慢捻。夜色悠长而静谧,而她指下有风。 “秋夜长,殊未央,月明白露澄清光,层城绮阁遥相望。 遥相望,川无梁,北风受节雁南翔,崇兰委质时菊芳。 鸣环曳履出长廊,为君秋夜捣衣裳。 纤罗对凤凰,丹绮双鸳鸯。调砧乱杵思自伤。 思自伤,征夫万里戍他乡。鹤关音信断,龙门道路长。 所在天一方,寒衣徒自香。” 李世默伴随着她一擘一抹轻轻敲击紫檀桌案,一边低声吟诵这首王勃的《秋夜长》。冷月高悬,思君不归,声声如怨如慕,倒是很适合盛夏将尽,秋意渐染的长夜。 很熟悉的音,六年前他曾经在柔淑宫外桃花林听过。那是他第一次遇见她。 “长相思?” 母亲遗物,若昭正色,古琴置于膝上端坐。 “是。” 李世默知道,她一开始学会弹琴,也不过是与父皇达成同盟的一种手段罢了。换句话说,她弹得一手好琴,能最大程度唤起父皇对陈太后,对如今华阴陈氏的敌意,而减轻对她的警惕与制约。 至少现在,父皇只怕从未知道,他这个meimei,早已经在夺嫡大战中搅弄风云多年。 李世默强咽下心头涩意,道:“之前只听你说过,从来没听你弹过。今日是专门给我听听的?” “当然。”若昭抚过七弦,“还想听什么?”
“你最喜欢的吧?琴叫长相思,那你最拿手的曲子,应该是《长相思》?” “还真不是,”若昭看着这张琴笑得无奈,“实不相瞒,学了琴才知道,琴者寄情达意,并非简简单单手段二字可以概括。” 只要不聊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问题,对话通常都比较愉快。李世默顺着问她,“那你喜欢……” “《潇湘水云》。” 若昭答,也弹。起音忽疾,转而徐徐。云水奔腾,又如丝丝流云飘散。神思随云,随风,汇聚,又被雨打风吹去。每一声颤音,听得人心尖儿随之一颤。 传说这首曲子的创作者,在国破家亡身世沉浮之际,孤身流落至潇、湘二水交汇合流处。远望九嶷山云海茫茫,如自己半生飘零无处可依,忽有山河不复,黍离之悲。 李世默闭上眼。 国破家亡,黍离之悲啊。人生若走到此等绝境,又该怎么办呢? 再向前想一步,自己尚有保命之策。还有更多身世无所依傍之人,他们又该如何? 曲子不短,足有半柱香的功夫。一曲终了,若昭回眸望他,似是闭上了眼。安宁的神情,如玉雕琢一般把时间凝固。 这是…… 睡着了? 忽地又觉得庆幸,她低眉,信手续续展开。更凄切更缠绵更深远更沉重的哀音,在凉如水的夜色里安静流淌。 其实,这首曲子才是她为他生日准备的——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小时候练这首曲子,总觉得是不得不去做的任务。弹得久了,她终于发现,若论相思,原来真的没有比这首更合适的了。 长相思,在长安。长相思,催心肝。 相思催人老,相思催心肝。明知不可能却又近在咫尺,日复一日,催得肝胆俱损,伊人憔悴。 不过李若昭不知道的是,在她身侧,李世默并没有睡着。眼角渗出了泪,泪里映着月光。 不过李世默不知道的是,这是在他不到四十岁的人生里,第一次,完整地听她弹下一首曲子, 也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