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龙门:背水
被人发现了。 来者是冲着薛琀的,也是冲着他的。 更准确的说,就是冲着他见薛琀的契机。 是谁?又是谁传递的消息?背后的推手又是谁? 李世默眉眼如炬直直刺向薛琀,脑中飞速转着。 薛琀却还赖在地上,向着他摊手,显得漫不经心。 “殿下……” 斜上方的地道口,传来薛珩断续的声音。 然而很快被粗暴地打断,脚步声就在头顶此起彼伏,呼吸声就像从四面吹来的风,山雨欲来而风满楼。 地道口上一片阴影闪过,一个猫着腰侧着身的人,不紧不慢向下挪步。 黄土在脚下厮磨,悉悉索索似有尘土如雪片纷飞。 “宣王殿下,老奴奉旨前来抓捕要案逃犯,您怎么在这儿?” 张怀恩。 神策军兵马使张怀恩。 跟他的亲弟弟张怀德相反,李世默其实极少与他打交道。上次还是一年多以前,长安城外子午峪,他带着北衙禁军的关河,解了他与敬王的僵局。 但这个人,又是扎扎实实活在他的周围,巴蜀一事的背后有他,龙门薛氏案子背后有他。甚至,假使确如若昭所说,他利用秘门易容术在长安城广撒探子,那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无所不在。 李世默仰头看他,背靠地道口一方狭小的天光,面朝地下室的煌煌灯火,两簇光源竟生生切割出明与暗。 “张大人来得巧,问得也巧。”李世默冷冷看着来者,“本王也要斗胆一问,张大人,又是如何恰巧出宫,又是如何那么巧,抓到逃亡了三年的罪犯?” 知道薛琀在此处的,除了他自己,应该只有薛家兄弟。自己断然不可能,薛琀,他连这地下室都出不去,谈何勾结张怀恩? 是薛珩吗? 他警惕地向着入口望去,看不见,薛珩该是被制住了。 “老奴是奉旨行事,这话,殿下还是留着问圣上更好。” 张怀恩笑吟吟,不过这笑意也是毫无温度的。 “既然老奴到了这儿,和罪臣薛琀相关的一应人等,殿下、薛大人,老奴皆要带回去面呈圣上。总之,是要见陛下的。” 张怀恩说的对,关于薛家的案子,迟早是要见的,只是没想过会这么早。薛家的案子还有疑点,就算薛琀承认,他与冯征伪造了薛将军通敌的信件,也交代了伪造的原因。 可冯征的动机呢? 还有,这么明显的栽赃,薛将军为何不向父皇申诉陈明? 他应该有机会的。 张怀恩慢慢踱着步,停在薛琀面前。地上地下一片死寂,干草在他脚下被磨得扭曲。 “薛……将军,别来无恙。” 薛琀还是笑嘻嘻,他抬头,来来回回把面前这个人打量了个遍。终于懒得把腿盘起来,箕踞撑地而坐。 “张大人看来是打算把我从这不见天日的地下室带出去,薛某人感激不尽。” 薛琀双手一摊,“张大人,请吧。” 几个兵士手脚麻利地把薛琀押了出去,李世默沉下眸子,牢牢盯着整个过程。其间几个兵士,凑到他身边,大有也要上前押解他的意思。 李世默下意识把手甩开。 张怀恩也不恼,冲着抬高了声音,“殿下识大体,还用你们这些人动手动脚?”又一边向着李世默盈盈赔笑。 “殿下得罪。” 一步一步重新回到地面,十一月的正午,窗外的阳光原本不算大亮,从满目黄土到天光明媚,竟让人炫目到睁不开眼。 周围并无多的甲兵,除了几人留在房中,牢牢围住了薛珩。那些数不清的脚步声,该是在屋外。 透过窗棂,极为刺目的,是包围薛府的神策军手中的粼粼刀光。 李世默征询的目光看向薛珩。 是你么? 薛珩一脸茫然无措地摇头,又狠狠瞪了一眼被反剪住双手软得像滩泥的薛琀。 不是薛珩。 可如果是薛琀引来的张怀恩,他又是如何做到的? 动机呢? 这两个问题,从福延坊到入宫的长路上,李世默一直来回思考。 从北门玄武门入宫,两侧高墙如夹岸的深谷,宫道更似湍流,被两岸峭壁挤得逼仄。长安城横平竖直排布的格局与差序,在此处发挥到极致。 在这里,北衙禁军在此处滋养壮大,足以控制整个关中的神策军随之脱胎孕育。太宗皇帝曾踏过血与荣光,节愍太子曾饮下一壶恨与不甘的烈酒,就着乒乓作响,一挥舞便是一钩弯月的唐刀。 在数百年李唐王室绵延不绝的历史上,玄武门像是一个背面,茂盛蓬勃的背后,高墙与铁血,忠诚与背叛,向着至高之位死不旋踵的权欲,走无可走退无可退最终背水一战的决绝,那些堆叠如城墙的青灰砖石,都曾见证过。 李世默站在紫宸殿光洁如洗的石砖地面上,不动声色打量着周围,显得极其淡漠。 被押解进宫的薛珩薛琀,前来领功的张怀恩,还有—— 太子。 张怀恩背后的推手是太子? 有可能。毕竟当初张怀恩的干儿子因李世训而死,敬王和张怀恩结盟的可能性不大。 当然也有可能是敬王李世训,太子未必能放得下身段与内侍结盟,倒像是被人推上前来煽风点火。
哪种可能性更大一点? 他眉眼微垂,脑中却在飞速旋转。 对于屡次有事都在场的李世默,皇上显得颇为头疼疲惫,看得他心烦,便先朝向了张怀恩。 “你说要出去有要紧事办……” 又把这下面站着的这五个人看了一圈,怎么看怎么头疼。 “就是这么办的?” “回陛下的话,老奴今日收到线报,说是有三年前罪臣薛琀的踪迹。有幸天恩庇佑,老奴得以抓获逃犯。”张怀恩拱手大拜,像一只熟透了的虾,“薛琀逃刑,躲在其族兄薛珩府上整整三年,如今终得落网,实在是可喜可贺之事。” “抓起来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 皇帝陛下是真的觉得烦。三年前薛家的案子,从头吵到尾又从尾吵到头,翻来覆去纠缠不休,他想保,无数人告诉他,不能保。他被人架着要杀,又有人跳出来说,不能杀。 最后却是薛骁敬自己叩首请求一见,说—— 不管什么罪,他都认。到此为止。 三年前的事到此为止。坐在龙椅上的李若旻,再也不想重来一次。 “父皇!”太子慌忙叩首,“逆贼薛琀伏法,而薛大人藏匿jian佞,宣王更是与逆臣私相授受。如今薛琀被抓一事,朝中说不定已有风言风语,旧罪虽惩,却对新罪不闻不问,恐怕难以服众。” 皇上淡淡打量他。 你什么时候也有兴趣掺和这种事来? 太子伏首不说话。 皇上又看向李世默,“说吧,什么情况。” 而李世默一直在思考对策。 现在这个骑虎难下的局面,张怀恩背后的人是谁,暂且放下不论。而太子的存在,便是要咬死了他与“薛家逆党”的关系。 太子知道,御史大夫陈瑜民必然也知道,陈瑜民手下那批谏官自然不会不闻不问。他们会想方设法大做文章,百般污蔑。这些年来他与若昭的苦心经营,极有可能毁于一旦。而接下来深入调查薛家案,便会时时刻刻受到掣肘。 而他李世默,迟早是要把这个案子,翻个水落石出。关于三年前朝堂上盘根错杂的势力是如何绞杀大唐的护国柱石,又是如何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生生烧化了大唐西北边疆的铜墙铁壁。 不过,还是有些疑点没有弄清。 但薛将军被诬陷通敌叛国的大方向,应该是不会变的。 薛琀已经承认了,证据是伪造的。冯征的证据,也应该不出于此。 更何况证据中,确确实实存在着,极其明显的漏洞。 要不要,现在就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