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龙门:昭雪(五)
而在宣王府的若昭,一觉醒来之后,顿觉天都变了。 也确乎是起风了,十一月的北风吹得她梦里风雨飘摇,睁开眼隔着窗外凛凛的寒风,才知道李世默暗中约见薛琀被张怀恩堵了个正着,直接扭送到紫宸殿面见圣上。 怔忡只有半刻,若昭几乎是以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动作,一手抓起挂在立木衣架上的斗篷披在身上,另一只手拈起停在笔枕上的湖笔。 “阿澜姐,现在,立刻,马上把黎叔请过来,还有血魂血魄,两个人都要。” 她把书桌上的信纸用纸镇一点点压平,压到一半忽然抬头,看向还杵在下方一动不动的雪澜,眨巴眨巴眼。 “还有别的事要说吗?” “不是,殿下。”雪澜对这劈头盖脸一通吩咐很是不解,“至少要等宫里的消息传过来再行对策?” “具体细节都是次要的,以我对宣王的了解,宣王必然会趁此机会提出重审薛家案,这是最要紧的。”若昭已经开始马不停蹄在纸上写写画画,写了一行,又停了下来,“既是机会,又毫无退路,他一定会选择更进一步,而非裹足不前。”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李世默有多么想重审薛家案。 就算李世默从来不曾催促过她一句,可她亦是清楚,那些长夜经年的噩梦,那些无言以对的沉默,都被牢牢封存在亟待破土而出的角落。触碰一下,琴声乍起,便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袅袅回音。 他需要未来,需要不必背负枷锁的未来。 “他既然会提出重审薛家案,必然是信任我能打理好后续细节,我也不能辜负了他。至于紫宸殿里如何进展,等宫里传来的消息再说。” 雪澜办事也很利索,不一会儿,黎叔、血魂、血魄三人都站在她的书房中。 若昭手中一封书信早已写好,正在往缄口的封泥上盖上自己的印戳。她看向血魂,“晋王的事,”复而又看向血魄,“子衿的事—— “暂且都先放一放,你们俩现在,动身去萧关。找到萧关守将冯征,暗中把他盯紧了,务必保证他全首全尾地回京。” 两个红衣的影子领命而去,若昭又看向先歇在一旁喝茶的黎叔。 “抱歉赶忙把您请来,实在是有要紧的事。” 若昭把封缄好的信递给他。 “卓哥哥应该还没有回来,麻烦黎叔把这封信尽快转交给他,主要是拜托他之前查的事情,要尽快给我一个结果。还有他之前说在灵州鸿运柜坊掌握的两个证人,想办法尽快带过来。” 长夜将至,白昼的时间在冬季一日沉重过一日的脚步中逐渐缩短。 若昭在宣王府中,从日上三竿等到日影西沉。 李世默自然是不会回来了,她让雪澜撤去了晚饭。独自一个人去了书房——李世默不在,她也没有去藏书阁的兴致。勉强饮了一碗红枣羹,靠在火炉边零零碎碎听着宫里传来的消息。 李世默没有回来,甚至连带一句话的功夫都不曾有,说明了什么? 这场没有狼烟烽火的战争就要开始了,比若昭想象得还要快地推进到她面前,无论她有没有准备好,都不得不应对。 问题在于,张怀恩突然杀至薛珩府,谁透露的消息? 背后推手又是谁? 太子一党并不愿意薛家案翻上水面,甚至碰都不会碰一下。 那就只可能是敬王。 敬王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她之前以为,冯征截获的信件,是丽妃阿史那氏勾结母国西突伪造,最后假意落入冯征手中。因此,这几年她把目光放在西突厥的jian细上,等着敬王出手,又等着李君毅那边传来的消息。后来随着阿史那燕如的出现,她才发现,丽妃所掌握的恐怕不过是皮毛。 那冯征的动机,又一再成谜。 想不通,又要硬着头皮上。豪气万丈想要一洗冤屈的背后,是如临深渊的战战兢兢。 另一头,同样被封禁不得出府的,还有清泉宫的宁妃。照顾着小语睡下之后,她依旧倚着西窗看书。 只是很久没有翻动一页,暴露了她某种难耐的心绪。 她只知李世默已经动手开始翻案,具体进展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想过一切会来得如此突然。埋在陈太后卫皇后身边的秦嫔还没有传来消息,丽妃身边的沈青绾,也没有任何动静。 滴漏声不绝,随着烛台的跃动一声一声敲击在自己的心上。 重华宫中的萧贵妃也没有睡下,她倚在天鹅绒的软塌上,霁蓝色的缎面睡袍映着苍苍茫茫的天。还有窗外隐隐传来的,李世谚夜读兵书的声音。
无衣已经是第三次催促着萧贵妃睡下。 “就来。” 她应付了声,没挪窝,只是伸手去剪风灯里碍眼的烛芯。 没剪上,灯花炸裂溅了她一手。 十指连心,她攥紧的手扯着心脏一阵阵生疼。 “无衣,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才发现,连个念想都没有。” 封禁在府中的薛珩已经在母亲的住所前跪了一个时辰。冬日地砖冰凉,对已过知天命年纪的薛珩并不友好。为了这一次无端的自作主张,把母亲牵连进这乱局,也该罚。 他幼年丧父,母亲为了保住这个独苗苗不许他从军。“萧家文臣薛家将”的童谣于他而言,更像是一种最远又最近的传说。他是薛家的外人,隆平九年后也是朝堂的外人。或者说被母亲保护得过分妥帖的他,从小就像这个世界的外人,他永远躲在郁郁葱葱的松柏之后,冷眼看着世间喧嚣。 隆平九年龙门薛氏案爆发,他的冷眼也意外成了保命的护身符,活着,却成了漫长没有尽头的耻辱。 所以他收留了薛琀,他相信他所说的另有隐情,他相信这个荣耀的姓氏所能予他的种种骄傲。又或者说—— 更像某种迫切的连接与归属。 杨秉廉看着师妹送来的两个证人,某些隐微的猜想终于得到了证实。三年前他还未涉及刑法一事,对薛家案中的疑点一直念念不忘。他曾给前任刑部尚书,也就是他的叔父写信询问过薛家案一事,每每修书,亦总是石沉大海。 他想,事情也该有个了结了。 而在崇文馆,李世默很早便在榻上躺下,只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此前二十四年的经历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来来回回。 翻身下榻,崇文馆已无皇子读书,隔窗无人语,只伴着萧萧风声。 李世默步出屋门向西眺望,既无红日落幕血染西天,又无长河渐落群星将沉。只有沉沉天幕中隐约不可见的宣政殿鸱吻,背后是西北一望无际的风沙烟幕。 长风欲起,而万物止息。自西北而来的黑云,压得整个长安城万籁俱寂。 只是十一月七日,从西北边塞萧关传来紧急消息—— 萧关守将冯征,暴毙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