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暮冬:霰雪夜炉温(下)
原来是劝她收手的。 若昭在脑中飞快过滤掉枝枝蔓蔓的言语,得出这个结论。 “我不怀疑娘娘你的手段,相反我很敬重娘娘的冷静。能在华贵妃顺风顺水的时候嫁到二皇子府,本身就很了不起。还有,两年前,” 说来确实奇妙,两年前,她从云山回宫的那个新年宴前夜。宁妃也来找过她,不过她睡了,没见上。 “两年前,同样是新年宴,娘娘曾经来找过我。我想大概是娘娘已经得知他想要夺嫡,给他找个帮手。熙宁长公主,一个明面上在太后阵营,又背靠萧家,曾经还有一点点不足挂齿的名声,又远居云山看似中立。而且—— “听娘娘今天说,安和元年四月十五,柔淑宫外桃花林见过我,那就是见过我曾与他有一面之缘。凭借这些,娘娘确实挑中了一个很合适的帮手,在当时情境下最合适的帮手。” 两年前,宁妃曾经在毓安宫求见请她相帮。两年后,却又在同样的除夕,请她停手。 其间的原因,若昭不愿意细想。 窗外的雪声大了,扑簌簌的,落在干枯的枝头。枝头也撑不住了,大团大团的雪砸在地上,便碎了一地。 花瓣落地尚且能零落成泥,大雪落下,最终却只能化成无形无色的水,渗入泥土,了无踪迹。 若昭的目光从窗外的雪收回来。 “能在最快的时间想清楚局势,又在最快的时间区分敌我,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娘娘担得起一声海陵苏家的女儿。我也全然相信,娘娘出手,夺嫡一事,根本不是问题。但现在的前提是,我们需要一个足够大的动静,来破局。” 像是应和她这句话一般,风卷起雪花,一声高过一声地拍打在门扉窗棂,确如催魂索命的恶鬼。 “娘娘和溧阳公主关在清泉宫,他在宣王府,陛下没有任何明确的意思,说禁足到什么时候为止。所以,出去的机会,需要我们自己创造。而且,娘娘和他最好不要出头,一切交给我来做。” 宁妃双眸微眯,“你已经想好了?” 若昭点点头,“是,而且已经开始做了,应该明年春天就会有结果。” 什么意思? 明年春天就会有结果,并且现在已经开始露出苗头的布局。而且足够大,要动武。 目前大唐境内能称得上“武”的,西北防线基本崩颓,剑南道公孙杜宇虽然是自己人,但还在天师道与公孙致和的双重封锁下,河朔三镇不听号令,荆南、东南相隔甚远,兵力也有限。 除了关中神策军外,还有谁? 她忽然想起来,宫中是有些传言,明年春天卫皇后庶出的弟弟,远在太原府的河东节度使卫茂良,要回京省亲述职。 宁妃始终温凝的脸突然离开了一条缝。 “你想……效法汉魏董卓…… “如果只是为了救一个人出去,不至于赔上整个长安城,乃至整个关中的安宁。小昭,”宁妃一再牵起若昭的手, “我不急,他也不急。作为母亲,我从不疑他的心志,也信他绝不会因为小小的封宫禁足就自甘颓靡。你再好好想想,这一步一旦迈出,万一有丝毫闪失,这就是动摇国本的事啊。” “可是我急,娘娘。” 若昭突然扬声。 “我不知道西突北燕的铁骑什么时候会南下,我也不知道四处烽烟的节度使哪一天会自立为王,我不知道大唐还能在这样庸庸碌碌的朝廷和如蠹虫般互相撕咬内耗的百官下还能撑得过多久,我甚至不知道我自己这条命还能抗多久。” 骤然抬高声音,白色的纱巾像在风中摇曳。 “我不是为他一个人。在这宫城中,宦竖横行,擅行废立,已经有一百多年了。总该有个了结。” 不忍面对宁妃的目光,若昭看向窗外。天色明明已经黑透了,地上的雪,却还在固执地反射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幽幽光泽。 “董卓入洛,之所以能横行无道,废立幼帝,在于京中无一势力能与他抗衡,也在于为君者年幼毫无反抗之力。这两条,在我朝,都不具备。更何况,卫将军非董太师之流,同样的难题交给不同的人选择,结果未必相同。”
“可是,万一呢?万一卫将军并非你所想的那样,万一他了结了一切却没能扛住太后皇后的压力,万一他没扛住自己内心的诱惑呢?小昭,” 宁妃攥紧了她的手,字字恳切入肺腑。 “别拿权力考验人性,人性是最经不住考验的。” “所以我不愿娘娘和他介入其中。”若昭垂眸,“如果不去试一试,我们便只能永远关在这看不到头的孤城里。就算真的有万一,我会尽我的全力弥补,青史上留下的骂名,我一个人担了就是。哪怕担不起,我也不希望伤到你和他分毫。” 宁妃突然心头一片酸涩。 年过四十,宁妃忽地也发现自己心软了。尤其在面对和自己子女一般大小的孩子时,更有一种感同身受的切肤之痛。 她捂住浅浅的抽泣声,转移开泫然欲泣的眼,又努力眨了眨,憋了回去。 “小昭,其实你……没必要的。” 你可以过得很好,你本应该过得很好,而不是人人皆在庆贺新春佳节,你却在数九寒天里冻得瑟瑟发抖。 若昭兀自笑了笑,不是第一个了,所有在乎她的人,都觉得她应该过得很好,她可以过得很好。 “这些日子,算是见了不少人吧,也算是表了不少心志。娘娘不必担心苦了我,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也只有在做这些时,才会感觉到我还活着,我还有意义。 “还有,” 心底里的酸水一股一股上涌,像是堵在她的喉管中,令她无法呼吸。 “两年前娘娘想请我帮忙,两年后又劝我收手,原因我,大概知道了。” 再吸气,强迫自己冷静,心里却似针扎一般,一抽一抽地疼得她缓不过气来。 “还请娘娘放心,娘娘所担心的事,绝不会发生—— “我以长公主的名义发誓,嫂嫂,请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