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北衙:国祚千钧垂一缕
陈太后再一次霍地站起身,某些已被扑灭的希望如火星般炸燃。 张怀恩脸色变了变。他招呼两名兵士看好这里,自己独身一人推开殿门,院中一众神策军拥簇。 卫茂良扶在门框边细细地喘气。脚下,踏碎的承明宫宫门木屑散落,朱漆斑驳。 见到来者,卫茂良几乎是第一时间松手站直。一身银铠披上沥沥血迹,朱缨之下的刚毅清隽的脸上满是灰尘。腰间佩刀,后背负弓,箭筒就像挂在身上般已与他融为一体。 腰上还中了一刀,该是。张怀恩刚出门的片刻看到卫茂良捂着侧腰的伤口,殷红的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 不过此刻他已经松开了捂着腰腹的手,神色自若地站在数千名神策军的包围中,渊渟岳峙仿佛他穿着一身牙白色的长袍刚入长安。 两人都没说话,隔着满院绿树夹成的小道,抬眼互相打量着对方。 天色已至蒙蒙亮,该是已入卯,不必借助火把也能看清来者。张怀恩打量完卫茂良,又打量他身后的翎骁营。 丝毫看不出翎骁营的风采,百来号人,无一人骑马,却人人带伤。 毫无战力。 四月的时候听说卫茂良派心腹阿青回太原府搬救兵,搬了一个月,最后杀进宫城的不过一百多人。原来人人闻之色变的河东军,不过如此。 张怀恩轻嗤一声。 “卫将军,别来无恙。” 卫茂良扬眸,觑了眼站在殿门石阶上的张怀恩。 “这句话该是我对兵马使大人说才对。” “卫将军当我是在说什么,”张怀恩摊手,“就在昨夜,卫将军意图从皇后娘娘口中探听京城中事,皇后不从,卫将军便起了歹念杀死皇后。没想到被神策军歹了个正着,卫将军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逃出宫去,打着清君侧的旗号骑兵谋反。这件事,在场的神策军都可以作证。” 张怀恩环视周遭神策军,满院心腹适时“夸”地向前迈出一步以示忠诚。权柄在握的神策军兵马使满意地点点头。 “这就是从昨晚至今晨所有事情的真相。逆臣卫茂良谋反,论罪当诛。” 卫茂良闻言目中闪过一丝金光,直直地刺向张怀恩。 长姐皇后是死于神策军手上的。 如果沈青绾没有撒谎的话,面前这个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国仇家恨,一并算上。 今日之局,你死我亡,他必取这阉人项上人头。 没人看清卫茂良的瞬息动作,弓箭就像长在他双手似的。等到众人定睛之时,他已挽弓搭箭,一支长尾羽箭对准了还在夸夸其谈的张怀恩,在弦上蓄势待发。 周遭衣冠完整的神策军围了上来。 卫茂良身后的百来号残兵举起沾满鲜血的长刀。 双方都绷紧了身体,时时刻刻准备决一死战…… “卫茂良不可以!” 却是太后的声音从殿内传来,流光璀璨的凤袍一路跑出来跑得跌跌撞撞。她拨开挤在殿门前一排壅塞的兵士,头上的凤冠早已歪歪斜斜。 “太子还在神策军手里……” “把太子带出来!” 张怀恩一声厉喝打断太后。殿中两名兵士架着挣扎了一晚上的太子从承明宫中步出。 “卫茂良你想清楚,国之储君,太子的命,还在我手中。跪下受缚,自认死罪,否则我一声令下,包围承明宫的数千神策军够把你们每个人来回杀十次。” “张大人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了吗?” 卫茂良全神贯注拉紧弓弦,语气却悠游自在,像是另一个人。 “在整个长安,没人能快过我的箭。此箭一出,张怀恩必死,本将劝你们谁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你们主子今天就要见阎王。” 张怀恩一把从袖间抽出一柄短匕首,把两名兵士控制的太子抢夺到自己手中。他一手用刀架在太子的脖子上,不算高大的身体全部躲在太子身后。 “那卫茂良你来射射看,看你一箭射出,死的是太子还是我。” 张怀恩毕竟年老体弱,太子在他的刀下正欲反手制住张怀恩,没想到背后两道冰冷的刀尖,突然顶住他的腰。 冷汗止不住渗出,太子的手微微发抖。 不敢动了。 最焦急的是被另外两名神策军兵士拦住陈太后,最后的希望被两方来回拉扯,尖锐的嗓音锯齿般来回切割在场所有人的耳朵。 “卫茂良你住手!那是太子,那是你长姐的亲骨血!那是一国储君!” “我给张大人讲另一个故事吧。” 陈太后的话卫茂良置若罔闻,满拉弓箭的手没有丝毫的松弛,瞄准殿前石阶上的羽箭,亦没有一丝一毫动摇。 “实不相瞒,今日本将只带了五千骑兵进长安。五千人,把你数万神策军杀得人仰马翻。神策军凝聚力太弱,一打就跑,跑了还互相踩。且不说后续翎骁营尚有援军,光凭我手中现在不到两百人,承明宫数千神策军,未必能扛得住。”
五千人? 卫茂良只带了五千人就敢冲进北衙禁军与神策军双重护持下的长安? 躲在太子身后的张怀恩心下一惊。 “还有,”未等张怀恩多想,卫茂良适时补充道,“本将之所以能不费一兵一卒杀进长安城,全赖北衙禁军统领张怀德私下放行。也就是说,张大人勾结北衙禁军统领,以为自己打得一手好算盘。没想到张怀德临阵倒戈,反捅他的亲哥哥一刀。” 我就知道他是个靠不住的。 张怀恩躲在太子身后啐了一口。 冷静冷静。 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张怀恩暗嘱自己。 “卫茂良,你别以为你的激将法能让我出来。你……” 嗖! 张怀恩话音未落,一箭飞出,正中太子大腿。裂骨的痛从腿脚处传来,本就折腾整整一夜精疲力竭的太子实在无法支撑起疲惫的身体,身形一歪。 身后拿刀抵住他的神策军兵士还未反应过来,也就是那刚刚好的一歪,露出藏匿于身后的张怀恩。 没想到卫茂良箭射太子,张怀恩也一怔。 趁现在! 第二支羽箭飞出,在场数百双眼睛,没有一个人看清这支箭是如何出现在卫茂良的弓弦上,更没人看清他到底是如何瞄准的。 只听见尖锐的风鸣声横贯整个承明宫,即将喷薄欲出的日出光辉不及那支羽箭满溢的光华。 噔! 承明宫宫宴厅前,鲜血绽开一朵靡丽的花。也就是在血溅到周围人的脸上时,所有人才注意到—— 卫茂良的第二箭正中张怀恩的鼻子,箭镞入鼻四寸有余,插入脑干,足以在张怀恩有任何动作之前,致他死地。 当即死亡。 纵横宫中二十余载的神策军兵马使张怀恩死了。 卫茂良另一手拔出腰间佩刀,高举过头。刀光凛冽,声如洪钟。 “逆贼张怀恩授首,余下叛党放下刀剑者可活,负隅顽抗者,一律诛杀。” 也就是在此刻,在殿前石阶上传来七嘴八舌的呼号: “太子!太子!来人呐,太医,快救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