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北衙:纵使相逢应不识
什么? 皇上一怔,不敢相信一般,瞪大了眼睛盯着卫茂良。 被盯住的人完完全全伏在地上,根本看不见皇帝陛下的表情。没听见声音,便以为是圣上没听清,又哑着嗓音开口道: “太子……” “朕知道。” 几乎转身一个眼刀杀至殿内的李若昭。 这也是你算计好的? 不过也没看见,还是那一扇门扉遮掩,皇上看不清若昭,更不知此刻她是否知情。 重重高台之上,穿过宫门与广场而来的风永不止息,背后便是整个皇城烧得破败宫殿,曾经最为锦绣华美的宫殿。 群鸟在翘起的飞檐下盘桓,一眨眼,又似没入青空。 “陛下……” 卫茂良再一次迟疑着开口。 “什么事,说。” 陛下切莫伤怀,臣甘愿领罚,无论是生是死,皆听从陛下的决断。 卫茂良本来是想这么说的。 可开口的刹那,忽觉面前如海深的悲恸向他压来。那种压抑而窒息的感觉,犹如跋涉万里忽见高山飞瀑,白浪排山,水势不知何时便会在眼前倾覆。 卫茂良偷偷抬眼,从交叠按压在地的手背向上打量,皇帝陛下的表情…… 确实又没有表情。 只看见一身玄黑的大裘冕,背后映着苍苍茫茫的天。而风声太大,一圈一圈的石栏板拱卫,在下面的人谁也看不见他的神情。 李世默也看不见。李世训也看不见。他们都只能看见一个背负着重重服冠的影子,模模糊糊地,站在含元之巅,听风声长鸣。 卫茂良换了一句话。 “启禀陛下,宫城局势基本已定。翎骁营残部拱卫承明宫中太后与各位娘娘,北衙禁军的张统领协助清剿余孽,但恐有人手不够的担忧。为防再生滋扰,既然两位殿下也在……” 懂了。 皇上沉声接过话头。 “世训世默,你们俩各自的府兵,每百人一组。你们各领一支,其余交由翎骁营与北衙禁军统率。” 突然停顿许久,又长叹一声。 “各自去吧。” 而刚刚被皇帝陛下隔着门扉杀了一眼刀的若昭,早已不在含元殿中。她与王朝贵简单达成口头之约,默不作声从含元殿北门悄悄离开。 雪澜推着若昭,轮椅碾过血迹斑斑的石砖,向承明宫的方向咕噜咕噜滚去。 没人在意一个被下旨幽禁的长公主为何大摇大摆行在宫道之上,没了这个力气,也没这个精力再多过问一句。 沿路宫道上,还能看到不少身着北衙禁军服制的兵士,混杂着个别曾经翎骁营的骑兵。三五个一群,或在打扫宫道,或在收拾军备。张怀德动作还算迅速,各项善后事宜均在有条不紊地展开。 “太子这件事,我倒不意外。卫茂良此人,重国法而轻私情,走到非此即彼不得不做选择的时候,他会选一个最有利大唐与天下的答案。太子死了卫将军还活着,远比卫将军引颈待戮而独留一个太子,对朝廷更有利。” 若昭靠在轮椅上,消磨一晚的神思实在疲惫。她也长叹,气声幽幽。 “说来可悲,而偏偏卫茂良又深知这一点。难为他了。” 还有更可怜无辜受累的太子。 步入宫城最先到的便是承明宫。若昭坐在轮椅上,从宫门外向内张望,正对面的石阶上一滩血泊已经干涸,只留下一块殷红的,隐隐发黑的疤,像是结在承明宫上丑陋的痂。 不知是太子还是张怀恩的血。 门口的宫女前来通报,说是太后乏了,先行一步回寿康宫歇息去了。 雪澜又推着若昭往寿康宫方向走。 “但整件事的起因,还是很奇怪,不是我最初设计的样子。” 雪澜探头问:“殿下的意思是说……” “皇后的死。” 若昭一顿,继续解释道: “我在含元殿听王朝贵从外面带回的消息,说是神策军杀了皇后,才是卫将军起兵的真正诱因。从头至尾,皇后是最不该死的人。虽然大方向没什么改变,但我至始至终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回头还需……” 回头还需复盘一遍。 话未说完,她突然停了下来。 宫道尽头的前方,不远,却又像在天际尽头,近百名兵士迈着齐整稳健的步伐,向她迎面而来。 一夜大战后宫城正需清理打扫,来来回回的兵士并不奇怪。唯有这一支兵士出现在她视线中时,哪怕还未看清来者,福至心灵地,若昭突然停了下来。 她下意识向前看去,迎着阳光,日色太亮了,晃得她眼花,眼花到什么也看不清。
又或许已经知晓来者是谁,那感觉却实在太不真切。像一场梦,一如此刻日色散开的七彩光芒。 脚步愈靠愈近,她的心跳随之愈跳愈烈,裙袍下的手指攥紧了轮椅扶手,攥得她半边手已经酥麻。 如墨醇厚,又清冽似深溪的气息慢慢将她笼罩。 逆着光,颀长清雅的身姿投下一片阴影。就连阴影,也过于熟悉。 李世默。 他也在看她。 还是茜粉色的宫裙,裙摆上还是他记忆中簇拥堆叠的桃花瓣。瘦了不少,原本就清瘦的人缩在轮椅上显得更加瘦小。苍白肤色的映衬下,眼底青黑格外明显。发型微微有些改变,厚重的刘海将右额角紧紧包裹。 她没有这样梳过头发。联想到陈太后随手扔个茶杯砸人额头的习惯,他忽地心头大恸,心下起起伏伏的潮水上涌快要攫取他最后一丝可以呼吸的空气,一点点收紧脖颈那根命运的白绫。 他伸手,手指在颤抖,伸向她被发丝包裹的右额角,像是在探寻,寻求某种拯救。 若昭稍一偏头,躲开了他伸来的手,眼角却渗出了一滴清泪。 你不该停在这儿的,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你。快去。 伸了一半的手指停在半空中,逆着光的李世默垂下脑袋,看见了自己落满污浊与尘土的铠甲,指尖上还沾着不知是自己还是神策军的血迹斑斑。 她是对的。 宫乱未平,政敌未除,此刻正是从幽禁中新出立功的大好时机,面前这个人为他苦心筹谋不可辜负的时机。 往近了说,身后还有一百名兵士杵在宫道上,正等着他们的领军。 李世默后退一步,抱拳躬身,声音干涩。 “见过长公主殿下。” 若昭向她微微颔首,张嘴时只剩下哑了的气声。 “宣王免礼。” 又回头轻声嘱了声雪澜,“我们继续走吧。” 李世默保持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站在宫道上目送阿澜姐推着她远去。 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若昭轻轻抛下一句。 “我在寿康宫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