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平阳:君臣相敬(上)
那日凉王与陛下具体聊了什么,在书房外的众人一概不知。只知道皇上从凉王府回宫之后,幽闭近十四年的凉王府府门大开—— 禁闭解除了。 但也只是禁闭解除而已,如今的凉王依旧是大闲人,无官无职,徒有凉王的爵号。时不时进宫陪皇上下个棋,喝个茶,兄弟俩在宫里很是悠闲。 完全不悠闲的是李世默。 自从陛下把承明宫变善后的事宜交给他之后,李世默就开始了陀螺连轴转的日子。对于他而言,这是他从宣王府出来后的第一件差事,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他先是听从薛珩的建议,出手微调吏部人员结构,使之更加得心应手,又从中抽出一部分官吏专职料理手头要紧事宜。新长官新气象,人人都想着趁此机会争口气,顺带拥护李世默很快在吏部站稳脚跟。 唯一不太顺畅的是户部在银钱方面掣肘过多,李世训在使绊子方面简直有着丧心病狂的天赋,李世默对此大为头疼。他本来是打算向若昭请教对策,但是自承明宫变之后,若昭仍居毓安宫,皇帝陛下没有丝毫放人的意思。 问不到李若昭就找她给他留下的幕僚薛珩。薛珩此人,是个十足十的闷油瓶,平日里举止战战兢兢,朝堂上不说一句话。可一旦深交,李世默才发觉,此人在识人断势方面的能力,完全不逊色于躺在毓安宫里下棋的李若昭。 前任吏部尚书薛珩听完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向着李世默条分缕析道: “敬王为了政绩,在户部用的都是经验丰富老人,那些人十有八九都是沈江年一手提拔的。他自负脑子好使,以为沈江年留下的人,也会跟着沈江年一样听他的话。但依着当初敬王另攀神策军的高枝,沈江年含恨离开户部的情形,两人关系未必一如当初。加上沈江年之子沈知贺任考功司郎中,是殿下手底下的人。远离官场,要给儿子铺路的沈江年,他的立场只怕也有变化。” 最后,他向李世默提出了他的办法。 “所以,殿下不妨修书给沈江年问问看。” 于是,在沈江年回信之后,李世默兴冲冲地向着薛珩躬身大拜道: “子琤兄之才,不该居于这小小王府。有朝一日,定让子琤兄大放异彩于宣政殿。” 户部那边的阻力稍有松动之后,李世默的善后工作才正式有条不紊展开。他不仅要料理神策军,翎骁营的也要一并办了。麻烦事在于,翎骁营的主将正关在监牢之中,掌事的李世默便请旨,特许卫茂良身边的阿青以戴罪之身,助他协理翎骁营伤亡人员名册。 使出阿青这一招投石问路,前往狱中拜访卫茂良就有了理由。毕竟阿青是家仆,总有家仆不知道得问主将的事。等到外面的诸事安定之后,李世默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以问事为由,前往天牢中拜访卫茂良。 风和日丽的只有外面,天牢中永远不知春秋晦朔,薛珩的老寒腿就是在狱中呆了整整一个冬天落下的病根。狱外是盛夏骄阳,从踏入樊笼的那一刻起,阴湿之气迎面而来,摇曳的灯烛散发幽幽如鬼火的光。 不过,不知是皇帝陛下还是若昭的意思,卫茂良的住所要比平常犯人好得多。绕过前面那些不堪的监牢,最深处却难得干净。稻草是新换的,干枯的草叶竟然还有隐隐的清香。空间要高阔不少,致密的石砖构建了与世隔绝的沁凉。 那是他一次面对面亲眼见到卫茂良。 确如传闻里所说,他的身上似乎融合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为将的坚毅,又从骨子里透露出一股春风和煦。从李世默远远望见他到走近,姿势就没变过。冷静、凝肃,如一座饱经风霜而历久弥新的雕塑。素净白衣,盘腿而坐,面容安宁干净到不像是身处监牢,手腕脚腕上的镣铐更似水袖翩翩,仿佛下一刻便能扬袖起舞。 意识到对面有人,卫茂良也微微抬眼打量他。 宣王殿下。 第一反应是漂亮,清雅的容貌配上自小书香熏染的气质,山涧清泉一般的脱俗而独立,好像与周遭阴沉格格不入。 但又确乎和谐无比地站在他面前。卫茂良细细端详,面前清风白云气质不改,但细察之下更见隐忍与沉稳。 应该不比名满京城的萧二公子差,名声不足大概纯粹是为人低调少出门的原因。 经此一役,从去岁宣政殿折戟到如今借助两军为乱的救驾之功东山再起,面前的宣王殿下,只怕是其中最得利的人。 这应该就是他一直思考的,除神策军与自己之外的,第三支势力。 面前这位殿下,能在禁闭之中挑动双方大打出手,还能在萧府门前发动一场刺杀。确实不容小觑。 在卫茂良还在打量时,李世默率先撩开衣摆,丝毫没有皇子王孙的娇贵气,捡了个地便跪坐安稳。 “卫将军。” 他笑得诚恳而真挚。 “世默敬重卫将军的为人处世已久,今日终得一见,倍感荣幸。” “确实早该见了,宣王殿下。两年前,如果运气好的话。”
说的是李世默第一次代天巡牧前往河南都畿两道赈灾一事。当时李世默在明直奔河南,萧岚在暗前往河东,便是拜托卫茂良出兵震慑河朔三镇。事成之后,两人为避嫌,各自心领神会又默契十足地没有见面。 那时他们便早有交集,只是从未见面罢了。 “当年的事,世默于情于理,合该当面感谢卫将军。迟了两年,希望不算太晚。” 这么说起来确实是有些恩将仇报的意思。卫茂良冒着朝中非议的风险暗中出兵襄助于他,两年后李世默反手设计就将他送入大牢。 朝堂嘛,本就是利益交锋之处,都很正常。已经过了冲冠一怒的年纪,卫茂良自嘲地笑笑。 “两年前,殿下孤身赴河南,是为黄河沿岸数百万灾民。为天下大义,出兵襄助殿下是应该。今时今日,一场宫乱之后,殿下与罪臣易位。不管是何等原因吧,先恭喜殿下。” 不明说不代表不介意。李世默也非黄口小儿,这些话还是能听明白的。他双手安静置于膝上,微微前倾,显得极为诚恳。 “实不相瞒,世默确实是利用了卫将军的一腔热血,既是清剿神策军中内侍,也是为了给自己重回朝堂铺路。这一局,卫将军猜的是对的,一切确实是世默暗中cao纵所为,与他人无关。卫将军如有责难,世默绝不推诿。 “事情确实起于去年十一月的宣政殿,卫将军也听说了。名义上是翻案,有心人解读是党争,再深究一步,亦是内侍干涉朝政,神策军一家独大的结果。出此下策,也是为了解内侍为患我朝百余年的局。 “手段确实不光彩,但在绝对兵力面前,一切文字言语上的努力皆徒劳无功,只有以武制武,以战止战。以卫将军的能力,未必不知道是有心人利用。但卫将军还是选择了出兵,不也是因为内侍在神策军中已成我朝大忌么?内侍擅行废立祸乱国政,而祸国者必殃民,为了朝局稳定天下安宁,总要有人迈出这一步。” 絮絮叨叨一大堆,李世默最后向着卫茂良缓缓道: “虽千万人吾往矣。这也是世默为何先说敬重,再说感谢的原因。世默对卫将军,敬意始终多于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