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应劫:决死
阿史德轻嗤一声,这有什么。 “这是一字长蛇阵。” 随即一夹马肚,膘肥体壮的骝马载着阿史德在阵型中来回驱驰。他一把抓过扛在护旗兵肩上的巨棍,数十斤重的纛旗被他舞得虎虎生威。 “听我号令,分!” 与之相应的,阿史德的轻骑兵也分成三部分,左右两翼揪首斩尾,按下两头痛击中腰,主力冲杀至由步兵组成的方阵中。 原本攻破一字长蛇阵最好的兵种当之无愧是重骑兵,人马均装备有厚度、韧度、强度和覆盖面积都过硬的盔甲和盾牌,能最大程度承受来自步兵阵型上包括刀剑、长矛甚至弓箭手的攻击。 但西突兵士极勇而锐,如一柄钢刀直插破开重重狂风直插对手心脏,举盾列阵完好的步兵方阵,有的甚至还不知从何时拔刀刺杀,如旋风杀至的西突骑兵便让一众未上过战场的毛头小伙慌了阵脚。上万匹骏马奔腾,鬣毛在风中拉成一道道深棕色的直线。 凉王亦早有准备,二十多人的骑兵机动部队在阵型中打了个转,指挥阵型的大旗在他手中亦一旋。 “变!” 长蛇自断首尾从两边合围,数千名兵士举着半身高的方盾小碎步,在干燥坚实的朔漠上激起狂沙。与骑兵践踏起的沙尘混在一起,一时如烟雾缭绕。 冲击的骑兵往往腰部力量偏弱,从两翼逼近便可轻易动摇冲杀的阵型。昂首阔步狂飙突进的西突轻骑兵眼见的沙障中似有黑云涌动不息,等看清来者,明晃晃的唐制长刀已向狂妄的侵略者亮明。 嘶哑的嚎叫与混合突厥语的咒骂不止,马匹与黏着毡毛的鲜血四溅,浓烈如织的血腥气在沙尘中弥漫令人窒息。 形势,似乎逆转? 然而,微弱的优势也是一瞬的。极尽机巧的阵法在绝对兵力与绝对兵种的优势面前根本不止一提,更何况西突轻骑兵本身又是骑兵中的翘楚,加之整整数十日在萧关城外徘徊不前,憋在心头决一死战的气只需一个火星便可引爆整支军队。 “给唐人一点颜色瞧瞧!” 数千步兵听不懂语言再一次嘎嘎响起。紧接着,马鸣风萧萧,如十五月圆之夜对月嚎叫的狼群,在一声长嘶起后,接二连三连成一片嘶哑、悲怨、而露着嗜血獠牙的吟啸。 狼群是草原上的霸主,而在西突人看来,他们才是草原与荒漠之间的霸主,在地上两足奔命的唐人,无异于躲避在狼群追捕下的羔羊。 然而羔羊并不打算屈从被绞杀的命运,没有人会认为自己是羔羊。西突骑兵胜在勇,而凉王手下的三千兵士胜在韧。尽管三千步兵对阵三万骑兵无异于引颈待戮,但愈是引颈待戮的死局,愈是慷慨悲歌的绝唱。 只可惜后世史家未识其壮怀激烈,寥寥数语,一行鸳鸯小字,便是全貌。 对于这三千步兵而言,将一个时辰的战斗拖到两个时辰便是胜利。 但对于战场而言,不是。 凉王在一次次冲杀中早已浑身浴血,一回头,身后跟着的那支二十多人的骑兵机动部队只剩寥寥数人。 “其他人呢?” “他们……” 离得最近的一个小兵刚要答话,眼见的另一个西突的骑兵正试图直取凉王项上人头。 “将军小心!” 弯刀已破开风沙杀至凉王项上,吹毛立断的流光激越如塞外寒月光。凉王闻声稍稍一偏脖子,弯刀割断他垂下的一绺碎发,却被凉王反手一刀打飞在地。 那骑兵明显经验不足后续乏力,怔忡间又一刀杀将而至,被凉王当场了结。 一军统帅超乎常人的心态确实过硬,凉王掂了掂因为鲜血浸润而滑腻腻的刀柄。 “挫挫西突骑兵的锐气就回撤,咱们这一仗能保萧关好几日安宁,撑到援军到来,够了。” 双方战事愈发胶着,互相冲散的阵型交织在一起难解难分。凉王回眸竭力眺望安然立在陇山山口的萧关,悲壮的心头总算有一丝丝宽慰—— 至少萧关保住了。 然而,下一幕,深绛色的萧关城门裂开了一条缝。就在凉王凝眸眺望的视线中,像是幻觉一般,又极其真切的,那条缝越开越大,能在宽阔而明亮的光中看见城中的一草一木一房一景。 伴随着缓缓打开的高大的城门,宽阔而坚实城墙之上,一支细小的竹竿挑起的白旗,颤颤巍巍地摇晃在正中央“萧关”二字之上。 守城的兵士皆放下刀枪剑戟,仅露出一个脑袋的章副将带着翻译,冲着城墙底下的阿史德高声喊:
“左贤王,萧关请降,请左贤王入主萧关!” 因为两军互相冲杀,阿史德远比凉王离萧关城楼更近。凉王听见了,他自然也听见了。不过,恐怕他担心这是计,带着一支亲卫连同数百骑兵纵马逡巡在城门口,犹豫不前。 当然不是计,凉王明白了,拔刀遥指,站在城外目眦尽裂。 “混账!你在干什么!” “凉王爷!” 章副将在嘴边比成喇叭状,扯着嗓子极力对凉王喊。 “咱们撑不了这么久的,您是王爷自然能逃罪责。可您要是在圣上面前告末将一个治军不严的罪,末将就没命了!” 道理已经讲不通了。凉王回头,径直对还在身边的兵士厉声吩咐道: “走!不要恋战,回城!” 凉王牵扯出一大批兵士浩浩荡荡向萧关城开进。 章副将忙拽住一个小兵也厉声吩咐道: “快!放箭!不能让凉王进城!” 一排细密的箭雨从萧关城头洒落,胯下马蹄不安地在沙土间踢踏,竟然生生拦住了凉王回城的步伐。 浴血奋战冲杀于两军之间未曾暴怒,以少战多面对十倍于自己的敌人未曾退却的凉王,扬起马鞭,直直刺向城墙上的隔岸观火。 “败类!本王有朝一日必取你项上人头!” 章副将在嘴边继续比成喇叭一样的形状扯着嗓子极力喊: “要怪就怪长安扣住了冯将军,末将是个副将,担不起这守城的职责!” 这段对话,阿史德左贤王从身旁的翻译那儿听了个七七八八。等到此刻他亦不疑有他,带着身边的亲卫队在城头箭雨的掩护下飞速往萧关城内奔去。 高大的城门缓缓四合,隆平十三年十月二十五日巳时,大唐西北防线中部上枢纽,屹立在陇山山口之间直通泾水与关中腹里的关隘—— 萧关,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