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应劫:绝路
也不知是不是有人从旁相助,公孙嘉禾并未意识到自己为何逃出来如此顺利。她纵目向献陵低丘环抱的山峦望去,盘算着下一步的行动方向。 陛下派出的小队人多,自可以四处撒网。而她只有一人,一旦选错方向,便是南辕北辙。 如果她是沈青绾,如今的大唐已绝无容身之所,最有可能往哪个方向逃? 公孙嘉禾最后把目光调转至西北。 不过…… 公孙嘉禾骑上马才想起来自己不会骑马。 正如沈青绾驾上车才想起来自己不会驾车。 东倒西歪的双马车在官道上歪歪扭扭地飞驰,日头从她身后升起,投在她眼前的路上皆是阴影。 折腾了半夜,沈青绾总算找到一点驾车的诀窍。如何拉住缰绳马车才会停,又如何甩出长鞭马儿才会跑得快一点。沿途官道皆空虚无人,任由她驾车飞奔。 日色渐起,林荫掩映的官道上点点金光撒过,似照得前路光明平坦。 然而光亮不过片刻,日头高照的刹那,更浓更深的阴云又将明亮硕大的太阳遮得严实。 赶了好几个时辰的路,总算看到沿途拉虎皮扯大旗的江湖郎中。 沈青绾拉住缰绳让马蹄慢下来,晃晃悠悠跟在牵着毛驴背着挂着一通行头的江湖郎中身侧,粗着嗓子扬声问。 “你这儿有曼陀罗、生草乌之类的东西吗?” 曼陀罗生草乌之流,多用于麻沸散的制作,在行医的人看来指向过于明显。那江湖郎中便也随口问道: “官爷是有兄弟病了要动刀子么?小的刀工也不错,可以效劳。” 沈青绾满不在乎耸耸肩,动作之间似有意无意露出了腰间佩戴的一柄长刀。 “就问你有没有吧。” 明晃晃的刀就在他面前,想忽视也难。江湖郎中松开牵毛驴的草绳,凑近一步上前,压低声音。 “官爷怕不是要……蒙汗药之类的东西?” 沈青绾抚了抚刀柄,秀美的眉眼一跳。 “你有?” 那江湖郎中拍了拍药箱。 “制好了的。” “这样,我把这一马一车给你,换你所有行头。”沈青绾拍了拍身后的车厢,“结实得很。” “生草乌用不好会出人命的,还是小的……” 沈青绾跳下车,原本清瘦的身体被一身铠甲撑得鼓鼓囊囊,她再一抚配在腰间的刀柄。 “你干不干?” “干干干!” 那江湖郎中吓得一哆嗦忙点头。 从江湖郎中手里换了些草药、零钱、还有些吃食,也把扎眼的马车换走,双马车只留下一匹马。顺便在车厢里把更扎眼的铠甲脱下,换了一身粗布厚实的男装。沈青绾把尚在晕厥的李世语从车厢里抱出来,放在马背上安顿好。 一路不敢进村舍镇甸,县城之流更是不敢轻入。她绕开了所有可能被盘查的处所,在最不起眼的山林小道中穿行。 直到十五日傍晚,马也有些渴了,沈青绾找了一处城外的大碗茶铺子,扶着还未苏醒的李世语,像是扶着自己受重伤的同伴,在茶铺最角落坐下。让管事的大哥上了一壶热气腾腾的茶,两杯倒满,一杯自己下饭,一杯推到李世语面前,把她晃了晃摇醒。 “唔……” 晕厥了快一整天的小姑娘迷迷糊糊睁开眼,便看见这全然陌生的茶铺,不知今夕何夕阴沉的天色,以及—— 对面那个熟悉的,害死了她亲生母亲的女人。 “是……你!” 刚想站起来厉声呵斥,拍案跃起的一瞬间便觉腿软,“噔”的一声又跌坐在长条板凳上。 沈青绾一身粗布男装,平静自若地坐在另一头,点点头。 “嗯,是我,是我把你绑到这儿来的,先吃饭吧。” “我不吃!” “你已经一整天滴水未进,最好吃点。不然之后的路会很辛苦。” “你要把我绑到哪儿去!你知不知道我哥……” “嗯,我都知道。” 沈青绾抿了口茶润润嗓子。 “但他现在管不着你,能给你饭吃的,只有我。你吃不吃?” 李世语的胃适时咕噜了一声。 饿了一整天的小姑娘终于屈服,两根手指黏起摆在面前那个灰扑扑的馍。 实在反胃。 饥饿磨得她肚子疼,时不时一阵阵向上泛起酸水。在身体的抗议下她掰下一小块,试探着送进嘴里。 “呸呸呸,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李世语吐着粉红的小舌头把吃进去的碎渣都吐了出来。 “这一路上只有这些吃的,想饱肚子,就吃,不想吃,就饿着。” 沈青绾端坐在另一头,小口小口把手中的馍嚼碎,咽下,拍拍手上的碎屑,慢条斯接着道:
“公主殿下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自然吃不惯我们这些贱民的。有这些吃的,比我当年,好多了。” 沈青绾并没有细说当年的事。 大概十三年前吧,那个叫青儿的小姑娘还记得自己从甘凉战乱中逃命。那年她五岁,拖着四岁的小meimei在流离失所的人潮汹涌中一路向东逃,逃回关中腹里,逃离北燕骑兵的屠杀。 哪有什么吃的馍,树皮,草根,她都吃过。meimei还小,嚼不动,她就替meimei嚼碎了往她嘴里送。树皮的味道苦得舌头发麻,直冲天灵盖的涩意刻在骨子里忘不掉。 又一纪斗转星移,如今算来,她meimei比她小一岁,跟面前的李世语一般大,还在主子李若昭手里。等那个神机妙算的主子知晓了她的所作所为,只怕meimei也没命活了。 沈青绾眸间的光亮随着西沉的日暮慢慢黯淡下去。 走到这一步,回不去了。 她嘴角扯出一个笑。 好在时移世易,如今一路向西逃命路上能吃的,比十三年前,好多了。 “我不吃! 面前的小姑娘还在嚷嚷不止。 “我要回家!我现在醒了随时都可以跑!” 把手中最后一口馍塞进嘴里,沈青绾平静地望着对岸与她meimei一般大小,却永远不及她meimei那般乖巧的小丫头。 “你知道怎么回去吗?” 李世语在那头噎了半晌。 宁妃那么聪慧,宣王也难对付,却唯独把这孩子养傻了。 沈青绾又从容不迫地抿了一口茶,把粗粝似糟糠的馍和着水流咽了下去。 “你知道咱们走得这条最偏的路,沿路都是马贼吗?你长得这么如花似玉的,万一落到这些人手里,知道会是什么下场吗?” 不是不懂事,从背后漫起的一阵恶寒令李世语浑身一颤。 吓唬够了,沈青绾掰开了另一个馍,放在嘴里缓缓咀嚼道: “先吃饭,想跑,也得吃饱了再说。” 实在吃不下去那个比猪食还难吃的馍,还是先喝口水吧。 李世语端起手边茶碗,牛饮一口,嘴里终于滋润了不少才好继续放出狠话。 “你等着,等我哥哥,还有嘉禾jiejie,他们一定回来救……” 话音未落,“当”的一声,李世语又一头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