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纷飞:皆难
“伤口要及时处理,剩下的事你先别做了,不然容易留下后遗症,小心腿废了。” 我不做你做? 公孙嘉禾又抬眼瞪他。 像是猜出来公孙嘉禾的心里话,关河答道。 “待会儿我能动了之后我再做吧。” 你这样子也不像是现在就能动呀。 公孙嘉禾心里继续默默腹诽。 话说出口却变成了—— “那我再找点止血草帮你上药吧。” 公孙嘉禾默默自忖,也许是关河把第一次上药的机会留给了她,也许是他身负了数道伤疤还先想着帮她上药,也许是他此刻强忍着浑身上下剧痛为她上药的专注,让她的嘴先于心柔软下来。 关河一直都是一个专注的人。从她第一次见到关河不顾一切也要把她从公孙枭手里捞出来就知道,从那日生辰宴他冲进敛芳宫救她第一件事是割袍为她遮挡就知道。 军令如山,责任重于山。 那他现在应该很难过吧。 宣王殿下是他主君,主君之托终究成了泡影,他将一生身负永远的愧疚。 小语是他所爱,所爱远隔山海,山海皆不可平。 公孙嘉禾气息微微恸然。不记得第几次瞥开视线,为这些事感动,太丢脸了。 那头却在此刻应了声。 “嗯。” 应该是失血过多,夜晚又太凉,关河的身体已经止不住发颤,指尖触及肌肤,比日日迎接寒风的草药还要冰凉。 药涂得差不多了,公孙嘉禾起身,露着一截小腿蹦跶着往外找草药。 关河靠在石壁上,抬眼看她,张嘴只有微微的气声。 “周围没有干净的布,不能敷,你小心脚上还有药,别蹭掉了。” 哦。 她觉得怪怪的,似乎关河在关心她。但这关心,莫名其妙让她觉着拧巴。 等到她又揪了几朵花朵模样的止血草回来时,便也学着关河的模样,沾了点水洗洗,放在火堆上烤干,正待扔进嘴里咀嚼时,关河伸手夺了过去。 “苦,我来吧。背上的我自己解决不了,你再帮我涂吧。” 确实很苦。 关河笨拙地忙活一大通之后,背上的伤只得让公孙嘉禾帮忙。垫了块衣物,他趴在冻得梆硬还冒着杂草的地上。 地上冷,迟疑片刻,公孙嘉禾还是半抱着让关河伏在自己膝上。 他们之间每一次安静都令人尴尬,她把嚼碎了的止血草用手涂在那张不见一块好皮的背上。 “你……怎么不说话?” 和公孙嘉禾满脑子飞絮蛛丝般的想法相反,关河从头至尾都在想李世训对他说的话。 他至今搞不明白,事情是为何突然失控走到了今天? 宁妃娘娘是怎么死的,今年三月还救过他与小语的沈青绾为何又突然反水,沈青绾远在献陵,又是如何与李世训西突人勾搭上的。 还有,他与公孙嘉禾一路追至原州被团团包围,本来是必死无疑,李世训为何不杀他。 还跟他说了一句如此意味深长的话。 “你现在愿意跟我说实话吗?” 没想到关河开口是这个,公孙嘉禾眉心一跳,“什么?” 关河的声音一直很虚弱,他伏在公孙嘉禾的膝上,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背看起来满目疮痍。气声让这个原本精力旺盛的小伙子格外虚弱,抛开所有情绪波动而显得极其冷静。 所以你关心我的死活,是为了知道鼎州到底发生了什么? 公孙嘉禾脑子里突然跃入这样一个结论。 关河反问她。 “你知道李世训没有杀我,反而对我说了一句什么话吗?” 这次跳的不知是眉心,连同心跳也漏了半拍。公孙嘉禾木木地,又应了声。 “什么?” “长公主。” 轻声吐出三个气音,干脆、果决,在仅有两个人万籁俱寂的夜里清晰可闻到几乎纤毫毕现。 火苗随着公孙嘉禾的心跳在响。 “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会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在现场,你是所有事情的亲历者,你是宁妃娘娘的义女,也是……” “小语的jiejie。”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关河觉得头疼,浑身也发冷。 “你应该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长公主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也有责任说出来。” 她当然知道,从头到尾都清楚。 她能当着一个仰慕宣王殿下多年的人面,跟他说,你敬佩的宣王殿下,败坏伦常地爱上了自己的姑母,害得他母亲为了成全儿子的一片心意自杀了吗? “关河,你清醒一点,长公主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在献陵,跟整件事又有什么关系?这是计,是李世训的挑拨之计。” 关河费力地把脑袋拧过来问她,“挑拨谁和谁?” 呃,好像说漏嘴了,说明了挑拨谁和谁,不就摆明了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吗? “你现在怀疑谁他就像挑拨谁。关河,宣王殿下是你自己选择要追随的人,我想不仅是因为小语吧,你是真的信任他。我也是。” 公孙嘉禾的嘴色了涩。 “所以这一切都是李世训设下的计,他早就策反了沈青绾,害死宁妃,又掳走小语。这一切的起因都是沈青绾,你怎么会信一个煞费苦心的布局者故意指给你指的方向?你信宣王殿下的为人,你信他的情义。你信他能处理好这一切,对不对?”
是,他信。没有人比他更信任宣王殿下。但…… 他不是不认识长公主,当初在巴蜀,他对长公主仗义援手宣王殿下一直心存感激,便也认识了那个坐在轮椅上深藏不露的女人。 然而,时过境迁,当这个名字再一次在这个如此敏感的场合被提起时,当初被他彻底忽视的细节清晰无比地在他眼前放大。 比如,宣王殿下似乎时时刻刻都与长公主在一块儿。 比如,宣王殿下永远望向长公主时面带微笑的脸。那微笑又与待其他人的妥帖、温和全然不同。 比如,去年十一月查抄宣王府,为何会搜出一个当朝长公主! 公孙嘉禾把最后一点药糊在关河的背上,想轻轻拍拍他,却又无从落手,最后用指尖点点了关河紧绷结实的肩膀。 “你累了,别说话了。” 确实累,脑子从清醒开始一刻不停地来回思考这些问题。与公孙嘉禾纠缠不清一番,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脑子不转就很容易睡去。公孙嘉禾再低头看的时候,关河已经一动不动地闭上眼,吓得她赶紧试了试他的鼻息。 哦,只是睡了。 大半夜的,光着背睡只怕人也能冻得命都没了。公孙嘉禾随手扯过血迹已经干透的衣衫,给关河随手盖上。 还是冷。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关河的身体冷得像冰,彻骨的寒意在她的膝上挥之不去。 公孙嘉禾脱下了自己灰扑扑皱巴巴的外袍给关河盖上,伸手揽住了那个无力垂下的,头发毛躁躁的脑袋。 迷迷糊糊中的关河却反手抱住离自己最近温热馨香的柔软。 “小语……” 气声轻轻唤着。 公孙嘉禾忽地眼睛酸酸的,在别无旁人的清冷夜里,在仅有一簇不甘跳跃的篝火旁。 都好难。 她曾以为只要从高台逃出去便能拥有无限广阔的自由世界,但在她走进这荒凉人间的两年里,她忽然对这人间有了最深刻却也是最朴实的认识。 一生未行恶事的宁妃饮恨自尽,尚未来得及看看这世界小语颠沛流离,总想着事事照应周全的宣王殿下进退维谷,被蒙在鼓里的关河撞得头破血流。 还有那个长公主,她是不是也有不能说,说不出口的难处? 还有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