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猎:君父之讳
“照爱卿这么说,批注的用字用语也会随着阅历见识的改变而变?不是吗?” 陈瑜民站在下面,垂手腆着脸笑道,“陛下说的是。” 想起什么似的,他又补了句,“但避讳是不会变的,君父之名不改,为亲者讳为尊者讳是基本要求。” 陛下将那一册书“啪”的一声搁在桌案上,古旧的黄页扑簌簌溅起灰尘。 “叫两个崇文馆的学士来查吧。在清泉宫那边有消息之前,查查这书里有没有蛛丝马迹。” 等到陈瑜民坐在萧贵妃对面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事情不太对。苏芷兰此人,心软的很,她敢百分百肯定绝没有唆使秦妃毒害陛下一事。但至于到底有没有借书给秦忱,她却说不准。 万一,万一真有什么君父之讳在这本书中,坐实了这本书是苏芷兰的,那便是百口莫辩。 萧贵妃警惕地打量着对面两个人,秦妃从一开始便心神不宁,整个人像是虚浮在空气中一般,时不时瞟一眼陈瑜民。坐在最下方的陈瑜民倒是显得格外悠游裕如,专心等着正堂之中的两个学士埋头苦翻如小鸡啄米。 苏芷兰父讳“平章”,饶是meimei成了华贵妃,他生前不过国子监的小吏,母亲河东柳氏人,单讳“素”,也亏陛下还记得起这些不在了的名字。两名学士铆足了劲儿一页一页地翻,翻得萧贵妃的心都跟着悬起来。 如果坐实了这本书是苏芷兰的,书上又恰好记载了灯芯草的用处。 让她想想,该如何辩驳…… 正思忖间,一名学士突然举手高呼。 “陛下,有结果了!” 他捧着摊开的书册快步上前。 “这一页的批注上引《尚书·尧典》‘平章百姓’,‘平章’二字竖笔都未出头,当是缺笔避讳。” 在椅子上如坐针毡的秦妃一口气松下来。 “这样……” 皇上低头把那页纸上的字来来回回揣摩良久,咧开嘴冲着秦妃笑了,话却是对着萧贵妃说的。 “没想到,还真是……” 萧贵妃心下一咯噔。 果然是仓促了,没想到牵扯到医书,也没想到苏芷兰和秦忱还真有这借书之谊。 “陛下!” 她忙开口,忽地意识到急于开脱辩解不像是自己以往的风格反而容易遭人怀疑。萧贵妃一顿,又勉强糊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霁蓝色缎面袍随着翘着的腿晃来晃去如波光摇曳。 “就算书是宁贤妃的,也不能说这主意就是宁贤妃要求秦妃做的。谁知道你是不是狗急跳墙互相攀咬。” 陈瑜民悠哉悠哉喝了口茶,对着萧贵妃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原来是萧贵妃要打定了主意替贤妃娘娘说话,倒是显得臣唐突了。” “本宫只是陈明一种可能罢了。” 却是秦妃端着身段步子,一步一顿缓缓走到众人面前,颤颤巍巍跪下。 “臣妾自知德行有失,不比贤妃娘娘在后宫姐妹中那般得人心。但……” 大概这些话秦妃也是第一次说,整个人站不稳,气也是虚的,仔细一看身体和声音一齐抖成了筛糠。 “但此事真是贤妃娘娘嘱托臣妾所为。贤妃已去,臣妾也知道死无对证。臣妾就冒死一议,如今哪位皇子最得众心最有希望,又偏偏犯了过错岌岌可危,不得不趁着陛下有恙的关头扳回一局?” 这个问题问了等于白问,答案在场所有人都一清二楚。 秦妃的意思无异是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李世默,她要在陛下对李世默彻底失望之前害死陛下,才能保证李世默的顺利即位。 苏芷兰唆使秦妃毒害陛下的动机也说得通了。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李世默头上。李世默身在关外这便是死xue,谁都说不清,谁都可以拿来做文章。 现在萧贵妃无比确信秦妃的背后站着一个陈瑜民。陈瑜民应当是看到太后与恭定皇后简怀太子倒台,自己身无所依,又不愿投靠到此前是敌人的宣王麾下,不得不转而扶持从未出头的九皇子李世诤。陈秦两家此代虽无直系姻亲,但往上数是有的,也算半个儿女亲家,结盟简直就是天经地义水到渠成的事。 只可惜自己不善斗,也从来不屑于斗,身居高位又别无所求根本不需要斗,自然比不上李若昭运筹帷幄。
萧贵妃在心里把李世默李若昭的小人轮番扎上一遍。 李若昭,你到底什么时候把人劝回来? “这么说,你动的这些手脚,都是苏芷兰叫你做的了?” 秦妃背上已全然被浸湿,她伏在地上,一点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点点头。 完了,这次真的弄巧成拙了。 萧贵妃依旧坐得安稳沉静,心里各种想法早已打翻得一塌糊涂。 本来陛下对于势大的皇子就心有忌惮,李世默自隆平十三年十月西突北燕联合伐唐始就屡屡犯禁,已是惹得陛下很是不快,这次更是放大了陛下的疑心。 萧贵妃正想开口,但越想开口越不能开口。她的中立才是对李世默最好的帮助,越替清泉宫和宣王说话,越是显得他们势大,便越是引得陛下猜疑忌惮。 直到—— “母妃!几时了,儿子等你吃饭都等得饿扁了!” 声音清脆自御书房外传来,紧接着便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极瘦而高,腰身流畅,蓬蓬勃勃有她记忆中那个人的模样。 门口的小厮拉他不得,只得由着这年轻气盛的皇子闯入。 即将年满十四的十一皇子李世谚在一众微妙的气氛中带入一阵清风,他在案前恭恭敬敬叩首。 “儿臣拜见父皇。” “起来吧。” 听说是来找萧贵妃吃饭的,想来确实不早了。皇上扭头打量窗外阳光,日影北向偏东些许,反射亮白的积雪,有着初春时节活活泼泼的气息。 他转头问夏公公。 “几时了?” 跟随多年的内侍佝着腰,“未时一刻了。” “哦——” 李世谚拖长了声音,活活泼泼地跃到陈瑜民面前,也是一脸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的御史大夫。 “原来陈大人在宫里呆了这么久啊,你不是辰时末便进宫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