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猎:储君之义
“殿下,你应该是知道的,大唐西北防线,就算抛开曾经的西域,也有以陇右、河西为中心的河西防线,以朔方、泾原为中心的关中防线,和以神策军为首的京西北诸镇防线。安和元年,大唐防线内缩,河西尽失。隆平九年,朔方节度使薛将军入狱身死,朔方军群龙无首。如今京畿的防线只剩泾原节,独木难支啊。” 至于神策军,呵,那更不用说了。去年五月卫茂良率领五千翎骁营都能破开五万神策军驻扎的皇宫,揭开关中最强战力的幌子,都是些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只怕西突北燕对神策军战力早有耳闻,不然也不会这么急不可耐地往南边跑。 不用田子安细说李世默心里也清楚,西北防线,早就是纸糊的了。 没有办法,没有兵,没有战斗力就是死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白起在世也救不了这无兵无卒的仗。 李世默一边垂眸一边在会客厅中负手缓步慢行。 “你说,河西防线尽失,关中防线是以泾原和朔方二镇为核心。泾原节实力有限,那朔方节呢?薛家案之后的朔方军呢?还能用吗?” “只怕,也难……当年薛将军平一己之力稳住了整个关中防线,但薛将军死后,局势日渐颓坏,殿下你是知道的。薛将军麾下亲信皆在灵州,薛家案发,朝廷彻底断绝了对朔方军的军饷,余下的兵士全靠自己种地和打家劫舍为生,泾原节如有盈余,也会转运一些。他的亲兵死的死,逃的逃,散的散。剩下的兵士逃不掉,也对朝廷怀着极大的怨恨。想要让他们出兵拱卫长安……” 田子安话没说完,只是用“殿下应该懂了”的眼神看着李世默。 但看着看着,又发觉出李世默与旁人不一样的地方。他有些犹豫,但又忍不住开口,反正之前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但,殿下说不定能行。殿下两年前是替薛家说话的人,当时整个西北军都很关注这件事,朔方军早就都知道了。” 这句话在去年西突北燕第一次联合伐唐时就说过。事实证明田子安是对的,西北军对这位或许并不擅长兵事的王爷,确乎还保留着一份最后的体面与尊重。 李世默心领神会。 “那我转道去一趟灵州。如果来得及,本王尽力在北方与你呼应,自北而下攻击西突兵锋向东跃进的腰部。就算来不及,南下解长安之危,也可以。” “可是殿下……” 殿下是未来的储君,此前私自出京已犯大忌。如今长安随时有倾覆之危,朝廷上下随时有倒戈之险,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北赴灵州,长安怎么办? 以及,溧阳公主找到了吗? 这问题他不敢问。李世默的表情过于冷静反而叫他猜不出深浅。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如果局势真的刻不容缓,泾原军撑不了多久,本王就算回到长安,也不过西突的瓮中之鳖。不如去灵州碰碰运气。” 不是这个意思,太子呢?太子之位不要了吗? 田子安挤眉弄眼半天,没说出口。 李世默知道他想说什么。 至于太子之位,或许这个东西本来真的就不属于他,只是阴差阳错他拥有了李若昭的神助,让他恰好走到了离东宫只有咫尺之遥的位置,便有了真的可以入主东宫的幻觉。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的若昭把人事做到了最绝之处—— 却永远也算不过天。 如果他所料不错,西突攻陷萧关,若昭同样也收到了消息。以她的习惯,此刻多半第一时间拔腿往长安赶。等他转道灵州,长安那边的局势,就要靠她了。 他又把后背交给了她,第一次那么迫切地希望她不要因救小语的人情所累,回长安。 李若昭确实收到了消息,此刻正在飞奔回京的路上。 西突攻陷萧关的第二天,消息信鸽飞入洮水河谷凉王营寨。李若昭搓着小纸片的卷边,隔着一盆炉火望帐外还未化尽的皑皑白痂,眼中清澈如雪。 “李世默只怕要转道灵州。” 就连不太懂政事的雪澜都从埋首扒拉着炭火中抬起头来。 “啊?为什么这么说,难道长安不才是核心吗?” 四个多月前,李世默能带着长安的救兵放弃护驾转道泾州阻击阿史德。四个多月后也一样,转道灵州找救兵再南下救长安。 从而,放弃了最后加封太子的可能。 同样的选择,四个多月前就已经写得清清楚楚,没有意外。 也难怪陛下自去年十月以来对李世默都颇有微词。扪心自问,李世默做的对,他在想尽一切办法奔走各方救这个国家这个王朝—— 却唯独没有做到一个万众期待的储君。
因为所有人都认为,包括完全不懂政事的雪澜,他们都认为,储君是国本,是必须稳定中宫守在陛下与长安身边的基底与柱石,是在外乱不绝内里空虚之际,必须坚定且高扬着总揽各方的一面旗帜。 此时卓圭已动身前往西突后方葛逻禄部,李若昭当日拜别凉王,扮成西域商人卓圭的人马动身回长安。 马车在大雪还未融化殆尽的山道上飞奔。因为雪后路滑,路上又有隐匿在雪中的小石子,一架马车在时而吹起的风霜中吱吱呀呀左摇右晃,木板与车轮叮叮咣咣地听着快要散架。 风吟和雪澜一左一右牢牢护卫着这个只有颠簸苦命的殿下。若昭一只光洁如葱白的手挣扎着抓住窗框,强忍住胃中的翻江倒海。 声音却竭力向车外扬去。 “再快些。” 再快些。无论如何都要跑过南下的西突骑兵,无论如何都要赶在西突包围京城之际回到长安。 三月十四日,原州沦陷,不用攻城拔寨的李若昭赶在西突骑兵之前抵达泾州临泾县,第一时间就找到了泾原节度使田子安。 “田将军,原州沦陷近在眼前,现在整个京畿的西北屏障只剩泾州。当务之急,是迅速组织起有效的抵抗才能避免国都被攻陷之危。” 得,前天才刚刚送走宣王李世默,又来一个,说着一模一样的话。 田子安点头称是,中间还忍不住偷偷抬眼起来打量,面前气息不定的女子。 这两人真的没有一点关系吗?前后脚赶到他这儿,只为跟他说同一句话? 不去理会田子安暧昧而探究的目光,李若昭刚刚被风吟和雪澜从东倒西歪晃荡着的马车里抬出来,惨白的面色中泛起丝丝异样的红。她扶着轮椅扶手,目光向北望去。 “他是去灵州了吧。” 这话把田子安吓得一激灵,肯定不能说不是,但又实在不知该不该说是。 好在若昭并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深究,她整个人笼罩着战乱之下一种不同于众生的,诡异的宁静,和某种近乎透彻的悲哀。 “帮我们换几匹快的马吧。长安那边,我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