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黍离:与子同袍
“当然,这也只是一个筹码,有可能世谚终其一生都不会用到。所以这个筹码只有交出来,才能保世谚的平安。” 就像是笃定萧贵妃一定会动笔一样,若昭早已开始在书桌边悠闲地磨墨。 “我一直相信李世谚与嫂嫂的为人,留这个筹码,不是为了防世谚,而是为了防住那些怀有贰心,最后为了找一个旗号不得不拥簇在世谚身边的人。这样的人,历朝历代都有,总有无辜的皇子被因此拖下水。我想,嫂嫂应该不会希望同样的事发生在世谚身上。” 萧贵妃一动不动地坐在桌边良久,才勉强把自己从座位上拉扯起来。 “我写便是了。” 若昭将早已准备好的笔墨纸砚推了过去。 萧贵妃却只接过了厚实的绢帛,自己径直咬破了手指,一滴鲜血滴落便是一朵靡丽的桃花。 把一个母亲逼到绝境确乎不该,若昭有时候会将思绪抽离开自己的身体想。 但是李世默在前线,后方依旧无人,她好像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掐灭任何一点后院起火的可能,不容任何失误地,将宫城控制起来。 被逼至绝境的母亲写罢数言,送走了前来催命的瘟神,她靠在始终只有她一人的美人榻上,向着外面扬声。 “无衣,你随我去走走吧。” 无衣一进来,便望见自家主子斜倚在美人榻上,一只经络分明的右手停在小几边,一滴一滴的血 “娘娘……” 萧贵妃再一次把自己拉扯起来。 “不碍事。” 虽说是出去走走,萧贵妃的目的却很明确,无衣在身后紧赶慢赶地跟上。穿过每一条宫道,耳畔是宫人此起彼伏不绝的哭嚎,就像穿过早已兵荒马乱的长安城大街小巷,逆着人群快将她压垮的潮水,破开层层涌动的喧嚣的浪。 行至玄武门,已经离前线不远了。拾阶而上,站在玄武门城关楼上能看见城外沙尘的遮天蔽日—— 那不是尘暴,是血淋淋的战争,一场数万人以命相搏的死亡游戏。 她披着垂地的雪白披风,永远冷漠而高傲的萧贵妃凝成了万千飞沙走石中的一尊雕塑。 “无衣,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起这个名字吗?” 无衣跟在后头,垂眸答。 “奴婢知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是《诗经》中秦国的诗歌,是一首,战争诗。” “你被买回我家,正是我十几岁那年第一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他告诉我战场很有意思,说大丈夫当驰骋疆场立于天地间,说要带我去看看。我那时小,总想着出去玩,便日日夜夜盼呀盼,每天晚上都爬起来练扎马步。” “阿音” 她想起自己曾经的名字,低头轻笑了一声。 “二十多年过去了,说要马革裹尸的人死在最繁华的刑场,如今世谚也终长成了他那副模样,小孩子似的,也要嚷嚷着上战场。” 萧贵妃回头望她。 “你说,让他们父子痴痴迷迷的战场,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如果要李世默来回答这个问题,答案一定并不美好。 揭开旁观者与后世人对于战场的种种浪漫幻想,此刻的李世默一定是最狼狈的那一个。从开远门之变发生后,他第一时间投入到前线军备指挥与部署中。 结果,开远门原有的守将全部因为身体原因打不了,新安置的灵州朔方军刚奔袭近千里,连口气还没来得及喘就要再上战场,加上不少兵士也是不知道吃了什么,从昨晚起就只能躺在炕上一动不动。 三月二十五日卯时,西突炸开开远门城楼,就像触了礁撞破了底的船,紧随其后涌入的数千骑兵更胜奔涌的浪潮。 灵州朔方军奋战两个时辰,硬生生扛住了第一波攻势。等到午时饭点,折腾了一夜的兵士一口热乎饭还没有吃上,第二波攻势又来了。 李世默就在被炸得只剩残砖烂瓦的开远门后,还在指挥兵士协助开远门周边普宁、义宁等数坊的百姓撤退。 有斥候过,他叫住了浑身是血的小卒。 “西突主力,还有多久到?” “不知道。我们已经与城外完全断绝了消息,根据几日前最后一封传进来的消息估计,现在可能已经到了,邠州。” 那就是一到两日的脚程。 届时长安城将直面西突近十万大军压城,而现在的守城之军,已经战斗到最后一丝力量了。
战斗到最后一丝力量也要榨干血rou接着扛。长安是关中腹心,天下之重,长安沦陷,也将意味着整个关中的沦陷,西晋建兴三年前赵刘聪杀入长安灭亡西晋,整个北方为外族所占的历史又将重演一遍。 三月二十六日上午,西北开远门彻底失守,攻城战变成了巷战,双方开始争夺长安城西北诸坊的每一条街道和每一座房屋。 三月二十六日下午,玄武门附近神策军与西突爆发冲突,神策军再一次显现了在战场上怂样儿,仅靠着人数和地形的优势与西突勉强周旋。 当日傍晚,流经长安城西的永安渠以西两坊之宽的地全部沦为敌手,战火进一步向东一路烧过来,数千户百姓落入西突虎狼的控制之下。 必勒格派了个人在交锋最激烈的地方嚷嚷: “限期明日卯时之前李唐皇室投降,交出长安。拖延一个时辰,便杀一坊的住户。等大军攻入,定屠杀满城百姓。” 李世默退回到皇城之中,他站在含元殿上,去岁承明宫变烧毁的含元殿至今还未修整完好,一身素白的斩衰孝服沾满了发黑的血迹。 下方陆陆续续聚集了尚在长安城坚守的文武公卿,不足五十人,剩下的,估计早逃命去了。 萧靖和柳时睿都不在,为首的杨秉廉代百官上前一步。 “殿下……” 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殿下抗击外辱的坚持普天之下皆有目共睹有所耳闻,只要殿下在,李唐神器尚在,总有一天可以回来的。 同样与西突兵士奋战了近两日的李世谚跟在三哥的身后,他伸出一只满是血的手,扯了扯李世默的袖口。 “哥,不能投降。一旦投降,李唐就亡了。” 含元殿前李世默整个人笼罩着一层黯淡的光晕。天地开阔,向上延伸的白玉石阶上的那个人,带着破碎的平静与沉笃。 “我知道。但是世谚,当初我转道泾州阻击阿史德的时候,你曾对我说——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