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黍离:观画兴未穷
“可敦,那可是可汗最爱的夜明珠啊,万一可汗怪罪下来,您还如何替葛逻禄部的汉子们说句话啊?” 阿伊跌坐在一地碎片中,如蔓草的头发垂落在地,扬了扬全是血的手。 “滚!” 自葛逻禄部举众降于西突,她始终像一个精致的摆件被必勒格束之高阁。可她无法忘却那日出嫁之时,葛逻禄部半数以上的牧民前来相送,驱赶的牛羊铺满整个天山脚下密织的绿草。 “阿伊,葛逻禄的一切,就交给你了。” 她对自己的处境有着无比清楚的认知,既是必勒格用来安抚葛逻禄部的一面旗帜,也是葛逻禄部安插在必勒格身边的一枚棋子。 她以自己的身体游走于必勒格和他最信任的人之间,本以为可以借此挑拨两人的关系。兜兜转转数年,却发现那两人早已心知肚明,依旧揣着明白装糊涂合作如初,根本不把她的努力放在眼里。 以至于哥舒玄借她之口按下了葛逻禄部春季用兵的怨言,她居然真的傻乎乎地相信了哥舒玄会对她说实话,把消息传递回葛逻禄部,劝他们说春季不会动兵,所谓军事调动只是试探各部落有无异心。 她真是个大傻子。 原来在绝对的利益面前,女人、面子,其实都不重要。原来像跳梁小丑的,始终只有她一个人。 阿伊从地上爬起来,看着那只摔得粉碎的夜明珠,拉开门,沉声唤道: “先把屋子里收拾一下。” 那婢女站在门口,战战兢兢地不敢动,她瞟了一眼摔得粉碎的夜明珠,小心翼翼地开口,“那这颗珠子?” 阿伊挥了挥带血的手。 “先去找,我们不是占尽商路之利吗?人来人往的,总能找到其他的夜明珠。” 其余的,她再想想办法。 结果,还真让阿伊找到了。在四月初一,西突牙帐中来了一位严严实实裹着斗篷的客人。 来者面色极为稀松平常。浓密的眉毛和浓密的胡子似乎将他的脸遮住了大半,仔细辨认,大致能看清那双狡黠的眼睛,咕噜咕噜地,一脸莫测高深的模样。 他由着阿伊的婢女领进牙帐之内可敦的会客厅,向坐在上方的炽俟阿伊恭恭敬敬行了一个西突的礼仪,一口突厥语说得无比流利标准。 “见过可敦。” 阿伊坐在上头,显得格外疲惫而兴致缺缺。 “她说你有难得一见的夜明珠?” 来者微微颔首,二话不说从斗篷里掏出一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盒子。纹饰极精巧而繁复,盘虬的枝蔓缠绕间打开木匣,一只一掌难以握住的夜明珠发出莹润的光。 “可敦请看,这珠子体型硕大,光泽耀眼,放在夜里,会更明亮。” 润泽的光照得阿伊眉心一跳。 “东西是好东西。” 转头嘱了婢女。 “拿些金饼来,买了吧。”她脸上重新挂上浅笑,“先生帮我良多,不知该如何称呼?” 那商人浅浅一笑,蓬松弯曲的发丝和蓬松弯曲的头发下神情似笑非笑,格外游刃有余。 “小的一介商人,只管卖货,名讳不足提,恐污了可敦的尊耳。” “你倒是有趣,这么多弯弯绕的说辞,是跟唐人做过生意吧?他们就是这样,繁文缛节的,一大堆。” 那商人不否认。“可敦好推断。” 听说对方和唐人做过生意,阿伊的眼神骤然明亮起来。 “你去过关中吗?长安呢?最近去过吗?近况如何?” 一连四问,逼得那侃侃而谈似有清风的商人都忍不住笑出声。 “回可敦的话,小的前些日子刚从长安来,据说有战乱之虞,所以才回到突厥。我草原骑兵虽然勇猛,但还是死伤惨重。哦,不过请可敦放心,可汗拿下长安占据整个关中,指日可待。” 死伤惨重。 原本神采奕奕的阿伊神色骤然跌落至谷底。 必勒格当然舍不得用他的控弦之士,多半是拿葛逻禄部的人当rou靶子抵命。 真可恶!又被利用了。 那西突商人的面色一向沉笃从容,他仔细打量阿伊的神情, “小的观可敦面有焦色,举止急切,可是有忧心之事?” 死命扣着椅扶手的阿伊没说话。 那商人起身行礼巧笑。 “小的曾跟随阿拉喀尔山上的大巫学习相面读心之术,这些年长走自西域通往关中的商路,对唐人的阴阳五行也颇有研究。小的自负平生所学,可解可敦心忧。可敦既不愿说,小的也不能强求。小的随身还带了读心解惑的画册,可敦如果不嫌弃,请挑上一副,容小的为可敦拆解一二?”
说罢,便神秘兮兮地从裹紧的斗篷里摸出一本绢帛一样的东西,摊开一看竟是五张鲜艳夺目的帛画。一副以蓝色为主调,似是海波荡漾,一副则是绿树蓊郁,第三幅摊开似有火焰窜动,第四幅则是金银财宝堆坑满谷,第五幅,是一望无际的戈壁。 “请可敦从心择其中之一。” 神神叨叨的。 阿伊揉了揉眉心。 罢了,闲着也是闲着,阿伊抬起胳膊,随手点了一副离自己最远的绘着山林的画。 “就那副吧。” 商人高举起那副,两手拉开,半天不置一词。 阿伊眨巴眨巴眼,“怎么了?” “此幅画,景致幽深不见底,可见可敦定有隐藏多年的心事,最近因时移世易而时不时翻来覆去郁结心头。这画中树木丛生,枝蔓相连,唯有一株,似遗世独立。孤木不成林,可见可敦此刻,定然孤立无援,首尾难顾。” 在阿伊愈渐惊愕的眼神中,他拧着眉头细细揣摩最后痛心疾首摇摇头。 “啧,不妙啊。” 局势难辨,孤立无援,基本上把阿伊此刻的处境说了个遍。想来真是大师了。阿伊不疑有他,忙起身就要拜道。 “大师请讲,到底何处不妙,如何破解?” 那商人把画举到阿伊面前。 “可敦请看这幅画,草木丛生有迷失之感,这是暗示可敦如果不尽快求援脱身,恐怕有身心俱损之虞。 “要想破解的话,也不是不难。孤木难成林,那便找个帮手就好了,幽深易迷失,那便放把火,把这遮天蔽日的林子烧了便是。” 那个商人拈起另一张绘着熊熊烈火的画,轻轻放在树林上, “小的瞧这牙帐之中,近几个月似有火性极旺的新人进来,或许是可敦的一线生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