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黍离:改旗易帜(上)
直到孩童的哭声渐渐远去,李若昕才从慕容彪的力道中缓过劲来。 她练的并非是童子功,根骨经脉根本无法与从小习武的慕容彪相比。不过是月汐教了她些鞭法,能防身,自己又铆足了劲咬着牙学会了骑马射箭,方才能在这尚武之国一只手一只手刨出了仅有的容身之所。 背磕在高几的桌角上,脊骨一瞬间快要断掉,五脏六腑俱是一震,差点儿震出血沫。李若昕咽了咽喉头的甜腥,伸手去够能搭把手的高台,把自己撑了起来。 她扶着腰,小步挪到软塌上坐下,喝了口水。 现在从慕容彪手里抢孩子是不现实的,她打不过他,就连近身也难。她势力不如他,在军中说不上一句话。或许与卢英杰还有些旧日的同袍之谊,且不说他被外派清剿西突逃兵,就算他身在长安,也不可能为了她违抗慕容彪。 喘了口气,她只能去找李若昭。 这是她第一次进毓安宫。李若昕离开的时候李若昭还小,寄养在正阳宫之主陈皇后膝下。李若昕远嫁北燕,若昭被送上云山,毓安宫成了候鸟南雁北归时仅容歇脚的一处居所。 “jiejie!” 看到李若昕似浑身带伤,李若昭顾不得许多,自己推着轮椅就要往外赶,眼见的就要撞上门槛—— 李若昕哪里见的meimei真的撞上去,她踉跄两步,差点就要摔倒在李若昭身边。 李若昭反应也快,示意风吟雪澜暂时出去回避片刻。 大门刚一合上,李若昕拽紧了自家meimei的手,粗粝的掌心磨得李若昭的手背生疼。 “慕容彪,慕容彪带走了阿冲,就在刚刚……我实在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我也没办法从他手中把孩子抢回来。” 语无伦次又大口喘气些许,眼中亮晶晶像是溢满了水色,一袭红衣的女子却是咬紧了牙关没哭出来。 “昭儿,我该怎么办?” “阿冲?” 李若昭眨巴眨巴眼,重复这个名字。 “为什么?” 北燕骑兵刚和天师道交过手,赢是赢了,但损失惨重。如今这个北燕太子慕容彪不思如何休养生息,偏偏劫走了慕容腾冲? 一个五岁的孩子。 当然不是为了这个孩子本身,一个五岁的心智还没长成的孩子唯一的利用价值在他的身份。 他的身份。 李若昭看向那个五岁孩子的母亲,北燕王后,同时也是大唐的义宁长公主李若昕。 “jiejie,当务之急是要把他截回来。否则麻烦就大了。” 快,让她想想,谁出面能从慕容彪手里抢人。 凌风她昨日趁着天师道和慕容彪交手时刚刚送走,为的就是向李世默传信说让他在云山再等等少安毋躁。血魂一直跟着花语,花语时常在萧府活动,只怕在暗中护着萧府。血魄还在北燕,试图打探月汐的消息。 “为什么?” “慕容彪昨日战场赢得艰难,虽然西突已经败退,然而现实是,不说长安百姓,整个关中也没有多少人能真正信服他。正是因为名不正言不顺,他现在最需要的,是控制关中的名分。而阿冲的母亲是你,你是北燕王后,更是大唐的义宁长公主。 “既然天师道打出的旗号是‘尊王攘夷’,为了获得比天师道更高的合法性,他必然选择立一个有李唐血脉的人作为号令百姓,乃至天下的旗帜。” 李若昕迅速反应过来,她拔腿就往外走。 “我现在就去抢人。” 然而,比她反应更快的是对手。李若昕甫一推门,一个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北燕将领出现在她面前。李若昕认识他,是慕容彪的心腹。 “王后娘娘,” 那将领探头向里面看去。 “还有长公主殿下。外面乱得很,太子殿下建议两位还是不要出去了,安安心心呆在宫里的好。” 这话算是轻的,李若昕在北燕听到比这重的多得多的话,不知道多少。 握着刀的太子心腹一步一步走到李若昕面前,逼得她节节败退。紧攥的手心渗出来一层薄汗,李若昕却挑眉看他。 “你既称我为王后,便叫你知道该怎么与王后说话。不会说话,我来教你。” 说罢她便伸手摸缠在腰间的鞭子。
没带,今日教小腾冲写字,就取下来留在长春宫了。 “还请王后娘娘赐教。” 那将领觑了一眼李若昕空空如也的腰间,裂开嘴笑了。 “您一个人,可真不见得打得过我们弟兄们,要是刀剑无眼伤了您那下不了地的meimei,那可就不好了。” “砰”的一声,毓安宫宫门紧闭,将宫中的一双姐妹与外面隔绝开来,也渐渐熄灭了李若昕眼中明亮的光。 李若昕怔怔地站在门口,看着牢牢封锁的毓安宫大门。她蹲了下来,将自己紧紧蜷缩一团。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打不过,白受气。 李若昭见状不对,忙推着轮椅上前,一双手轻轻搭在李若昕瘦得硌人的肩膀上。 她记忆中的jiejie是圆乎乎稍微有点rou,称不上胖,但被杜嫔娘娘仔仔细细养得喜气而可亲,是她童年记忆里,为数不多的亮色。 “jiejie,不要紧,我们再想想办法,总有办法的。只是……” jiejie,你这些年在北燕,到底经历了什么啊? 她能说什么呢? 说她这些年受尽冷眼歧视,说北燕王宫里人人都知道这是大唐卖给他们的女儿,不值钱,没本事,除了能骗骗那些不懂事的百姓,其实什么用都没有。 所以她必须学,必须不停地学习北燕人认可的骑马射箭,必须掌握最基本的武功,必须走上战场拿到实打实的功勋,才可能博得北燕人一丝一毫的认可。 在月汐的帮助下,她确实成功了,她舞得一手人人称赞的鞭子,她驯服了赛马场上最凶悍的烈马,她带领数万骑兵杀至河西救援,她被北燕的百姓尊称“天后”。 可她改变了什么呢? 什么都没改变? 血流过了,汗流过了,泪也流干了,她还是那个宫中人人皆可嗤笑无视的小王后,一个被娘家人卖了换骑兵的赔钱货,一个慕容彪试图巩固自己阵营树立的靶子。 一个跳梁小丑似的,可笑的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