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沉璧:哀鸣嗷嗷
在长安城中,同样处于颇为绝望的还有李若昕。 还是一袭红衣,足够艳,也足够冷。似乎穿上和曾经一模一样的衣衫,她就可以忽视此时此刻所处的境地。 宫墙拦不住血腥气与凄厉的惨叫,来自四面八方的哀鸿就像海水,将长安城中唯一的孤岛四面包裹。 紫宸殿还在议事,她屏气站在门外,听见了诸如“杀”之类的字眼。 “我们此前的协议不是这样的。” 待到诸位臣僚散去,李若昕才撞开两个带刀侍卫,一头闯进紫宸殿。 “那是怎样的?” 慕容彪抱胸问她。 “我只答应你保你meimei一命,保你们母子不死。我都做到了,你还有什么要求,小太后不妨一一说来?” “太后”二字是李若昕最难堪的字眼,一根针深深扎了进去,再高筑的心墙再妥帖的神色,也撑不住快要裂开。 宽大的袍袖之下她揪紧了袖口,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他。 没有筹码谈判,这是她此刻最大的困境。也是她这么多年在北燕永远挣不脱的困境。 “是,我是不能拿你怎样。或许在旁人眼中,我就是个外通敌国的李唐家的败类。但关中之大,总有人能打败你。关中数以百万计的百姓加起来,总能赶走北燕的骑兵。你入主关中,不思怀柔百姓,修养生息,反而日日擅行杀戮,以致掀起天怒人怨——” 像是不解恨一般,李若昕狠狠地盯着他,吹起的纸老虎张牙舞爪实则不堪一击。 “恶人自有天来收。” 噗哈哈哈…… 慕容彪觉得有趣极了。从这个来自南方的小姑娘,嫁到北燕来他就觉得实在有趣。一无所有就努力学,没有退路,就咬紧了牙关往前闯。倒真让她从遍地荆棘的荒地,一手一手刨出了一条坦途。 坦途又如何,坦途也是他施舍出的坦途。是他闲来无事斗蛐蛐似的,拨弄出一个狭小的四方天,看这个女人竭尽全力上蹿下跳。 真有趣,他就喜欢看别人在他手里努力蹦跶但蹦跶不出去的样子。比当年宛如施舍一般出现他面前的慕容明月,还有那个永远端着架子的慕容白曜,要有趣得多。 慕容彪一手掐住李若昕的脖子,反手将她整个人带出紫宸殿。 “慕容彪你……咳咳……” 她对着掐住自己脖子的手又咬又拍,只是废了一只手完全使不上力气,李若昕跌跌撞撞被慕容彪拖拽着拎了出去。 “既然你那么关心治下的百姓,那就出去看看吧,让大家看看,太后娘娘的风采。” 一架玉辂青质车从皇城正南朱雀门驶出,马车周身皆是玉饰,左右分别彩绘青龙白虎,车厢通体画着金凤翅熠熠闪耀。鞶缨在张牙舞爪地飘扬,背后映着朗朗青天。 从朱雀门出正对打得惨烈的长安城正南明德门,一条宽敞的朱雀大街两头,连接着位极人臣的辉煌和万鬼同哭的地狱。战场上的哭嚎自南向北而来,行至宫城,竟汇成了欢乐的和歌。 李若昕与慕容彪并肩站在车驾之上,慕容彪怀中还抱着李腾冲。五岁稚子再不经世事也知道现在的局面胶着,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咬紧了嘴唇不敢说话,只听见压不住的呼吸如风箱咿呀。 高头大马踏过每一寸沾了血的土地,马蹄之下,跪伏在地上的百姓抬头睁大了浑浊的眼,虬曲的手指深深抠进泥缝里,凹陷的脸颊上刻满了风霜与绝望。 李若昕颤颤巍巍的手攥紧了面前的横栏,痛苦地闭上眼睛。 是刑场吧。 她就是来受刑的,让她亲眼看看长安城中受难的百姓,让她亲眼看看本应在李唐治下安居乐业的百姓,此时此刻究竟在遭些什么罪。 确实是刑场。 马车在朱雀门前打了个转,不远处的广场前,几个穿着北燕军服的小卒正扛着大刀,说着就要斩向跪在地上,不算年轻,但很有些穷酸气的书生模样的人。 地上已经积了一片血泊,倒在地上斩去头颅的尸体堆在一块儿小山似的,足有一个人高。
穿着京兆尹府官衙军服的吏卒也混在其中,耀武扬威似的,在跪地伏法的书生前来回踱步。 “有人指控你擅兴谶纬,诅咒国运,该斩。” “大人,草民冤枉!” 那书生被两个身穿北燕军服的壮汉跪按在地上,嚎叫着,挣扎着,如地上扭动的蛆虫。 “一不审二不断,草民不服……” “慢着!” 余光扫过瘦弱的书生在拼死反抗,李若昕再也听不下去,她站在车驾上向着那刽子手扬声。 “既然并无明文判决,你们有什么理由杀他?” 女声尖锐,带着近乎破釜沉舟的怒气和绝望,两个北燕壮汉俱是一惊。抬头看见彩绣辉煌的玉辂青质车,两个人对视一眼,当即反应过来面前车驾上的是谁。 他们虽然不认识慕容彪,但这车驾这排场,只有可能是他们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立马意识到称呼不对,两个人吓得忙对视一眼,互相掐着对方的背后又异口同声道: “太上皇。” 两个北燕壮汉刚一起身行礼,那书生二话不说,手上绑缚着麻绳,人还没站稳就大踏步就往人群里逃。 他回头看了一眼适才替他喊了一嗓子的红衣女子,埋着脑袋一头扎进人海茫茫。 “犯人逃跑了!” “快追!” …… 两个扛刀的北燕壮汉意识到大事不妙,居然在太上皇面前放跑了犯人。两人起身忙七手八脚就要四处找人。 慕容彪站在一旁,冷眼旁观这场闹剧。 “跑了就跑了。围观的人既然不举报,那就都有责任,杀了就是。”